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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地书·母子情

作者:彭学明

  【背景链接:1993年7月23日4时40分,由银川飞往北京的西北航空公司2119航班,因飞机襟翼未放出,在起飞飞行高空不足100米时,就坠入机场跑道尽头的芦苇湖中,机身断裂成三截。机上的108名乘客和5名机组人员,只有40人生还!本故事的主人公王嘉鹏和他的父亲,也就在这趟航班上。
  2005年1月19日,承蒙全国妇联副主席、书记处书记莫文秀大姐的邀请,我飞抵上海,亲身聆听了王嘉鹏和他母亲沈利萍讲述的空难后的故事。当突如其来的空难降临到宁夏回族自治区的这个普通的家庭时,一家人同生共死地为我们演绎了一个个感人至深的故事。在这一个个带血带泪的故事里,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母亲、一个儿子、一个家庭在苦难里的呻吟和背影,更是一种母爱的力量、一个孩子的刚强、一个家庭的光芒,是一个民族在一个家庭里所蕴涵和体现的伟大精神。】
  
  王嘉鹏从挪威发来的电子邮件:
  是的,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那是我生命中最为黑暗、最为恐怖、最为疼痛的一天。短短的几秒,我,家人,还有这趟航班上的所有人的一生就改变了,莫名其妙地改变了!
  那时,我才12岁,是宁夏银川市第十八小学五年级二班的学生。我是怀着童年美丽的梦登上飞机的。作为一厂之长的爸爸去大连出差,我难得有机会跟着去看大海。我从小就喜欢水,喜欢海,喜欢跟大海一样碧澄辽阔的蓝天。之所以喜欢大海和蓝天,是因为我从出身那天起,就与大海和蓝天有缘。妈妈说我的名字来自庄子《逍遥游》中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者九千里”。我童年的梦里,常常会不自觉地飞来一片云彩,涌来一阵波涛。我的梦总像一只海燕,拍着云翅,贴着浪尖,在大海和天空中自由地飞翔。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高尔基的《海燕》,正是我梦中早思暮想的壮丽情景。
  然而,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机舱外的景色,甚至身子还没坐稳,我的梦就从高高的云端里摔下来,支离破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伴着飞机巨大的冲击力向前推去,头重重地撞在前排的靠背上,身体瞬间失去了控制。又一声金属断裂的巨响,我的腰像一根筷子,被折成了两截,没有了感觉,耳朵也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知道自己沉入到了混杂着燃油味的泥水中。
  死亡的恐惧一下子包围了我,我不由自主的沿着一个黑洞下沉。我知道,那是一个通向地狱的大门,是一条通向死亡的通道。我要死了!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爸爸妈妈了!我一边拼命地在一片泥水中解着系得很紧的安全带,一边拼命地往上窜,一次又一次的努力,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黑洞里,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地攥着我往下拉,拉,拉,我的身体,我的生命,逼迫着往下不断下沉,而且越沉越快。那黑洞像一个血盆大口,随时都会将我吞没。我当时想,我不能死,我要见我的爸爸妈妈,我如果死了,他们也就活不成了。求生的本能和要见爸爸妈妈的愿望,使得我拼尽全力解开了安全带。我的身体开始往上漂浮。而那个黑洞,依然像一个装满磁铁的怪物,张大嘴巴使劲吸我。我两手乱抓,希望能捞住一根救命稻草,但没有,我只能凭借自己过硬的游泳本领,往上窜。而我的腿却一点知觉都没有,一点都不能动弹。我只能像一个砍掉双腿的人,一步一步爬出那扇死亡的大门。我隐隐约约看见一位老爷爷向我快步走来,伸出双手用力拉了我一把,我的身体便飞快地游向了洞口。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他的满头白发和一身紫色的衣服。后来才知道乘客里根本没有一个穿紫色衣服的白发老人,那只不过是我的一种幻觉。不知什么时候,我终于在混浊的泥水中看见了一束光亮,那像妈妈慈爱的笑脸,照耀着我生还的路。
  我努力睁开被血水和泥水蒙住的双眼,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湖面上漂满了汽油、残肢尸体和各种杂物。我没有自救能力了,只能死死地抓住断裂的机身。漂满汽油的湖水时不时地涌过我的头顶,呛进我的嘴里胃里。臭死了!像一场海上大战后的废墟,我心里充满了恐惧和孤独。我突然想起了与我一块坐在飞机上的爸爸,便拼命地呼喊爸爸,我知道我的声音微弱得只有自己听得见,可是我听到了爸爸的声音,我看见爸爸正站在漫及胸部的泥水中叫我!我喜极而泣!在这生死的边缘,我看到爸爸正艰难地向我这边挪动。爸爸一边挪着,一边喊:“别怕,儿子!爸爸来了!”是的,爸爸来了,那是一座山来了,那是一条船来了,那是一种坚实的爱来了!我虽然紧张,却不再恐惧,死死地抠住惟一能托起我身体的飞机断裂口。爸爸抱住我时,我第一次看到了爸爸眼中惊恐的目光,看到了爸爸眼里浑浊的泪水。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死亡,谁会那么镇定?谁不感到恐慌?
  我的头血流不止,爸爸抬起自己满是鲜血的手,为我抹去流在脸上的血。爸爸说;“儿子,一定要坚持住,救援的人很快就会到的”。爸爸的脸色很难看,我问他伤着了哪儿,他说双腿没有知觉。我像掉进了冰窖,越来越冷,我的气息越来越弱,爸爸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我想跟爸爸说我冷,却怎么也没力气说出来了,只隐约听见爸爸在哭着大喊,快来啊,快来救救我的孩子啊!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医院诊断结果是我头皮裂伤并脑挫裂伤,腰椎暴裂骨折并双下肢截瘫,脾脏及左肾挫裂伤,肠管及膀胱挫伤。我爸爸是双耳膜穿孔、脑震荡、腰椎压缩性骨折、肋骨和耻骨等多处受伤。我和爸爸都是重伤。我和爸爸都时刻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我和爸爸出事时,我妈妈还在深圳。妈妈是湖南师范大学培养出来的高才生,宁夏画院的专职画家。妈妈出差深圳,是为深圳一个酒店创作大型壁画的。妈妈在深圳出差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要是妈妈在家,我就不会跟爸爸一道去大连了。我还小,又调皮,爸爸怕我一个人下河洗澡游泳出问题。没想到反而出了问题。
  我一直昏迷不醒,醒后又疼得死去活来,那种痛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所能比喻的,是任何一个形容词都描述不出来的。我刻骨铭心地痛,又翻江倒海地吐。吐出的全是带着陈腐草渣的泥水,泥水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汽油味。当时那架飞机装了7吨汽油,空难后,油桶全泄漏了,污浊的水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油。幸好是坠毁在湖里,要是坠毁在陆地上,我们全葬身火海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吐完了我又昏睡,昏睡中又做恶梦,说着胡话,恶梦里还是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是一张飞机残骸的大嘴,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来抓我的巨手。我一边狂奔一边高喊妈妈救我,妈妈救我!醒来,我就不敢睡了,我怕回到那可怕的恶梦里,怕这一睡就醒不来,就见不到我的妈妈。医生也怕我一睡不醒,要我的姥姥、姥爷和小姨不停地跟我说话。我想,我不能死!我一定要等到我的妈妈!只有我的妈妈才能救我!妈妈,你的画画完了吗?你怎么还不来?你的儿子不能没有你啊!
  
  沈利萍从宁夏发来的电子邮件:
  见到我的儿子嘉鹏和我的丈夫时,已经是事故后的第四天了。
  因为病房离孩子的父亲近,我先去了孩子父亲的病房。孩子的父亲伤势很重不能动弹,手和小臂已经感染成黑色的了,医生说需要截肢。孩子的父亲还较清醒,见我一来就泪水双抛:“我对不起你和孩子!你快去看孩子吧!”看到我相依为命的、铁塔一样坚实可靠的丈夫,一下子散成了这样,我不禁泪从悲来。我发疯似地放声大哭,又发疯似地跑到了儿子的病房。儿子见我来了,喜出望外,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吃力地伸出双手搂住我的脖子说:“……妈妈……别哭……你可回来了……真怕见不到你了……所以……我就拼命地……从飞机里往外爬……爬出来了……”话没说完就昏过去了。
  我的奄奄一息的儿子惨不忍睹。全身上下缠满了绷带,小脸没有一丝血色,黄得透亮,头部尽管包扎着,可还有泥巴。没法洗净,轻轻一捋额头,就会带出一块皮肉,露出一片白森森的头盖骨。我抱着我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
  老天怎么这么不公平呢?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怎么突然间就成了这个样子呢?天为什么就塌了下来呢?为什么就偏偏砸在我的儿子与丈夫身上、砸在我们家呢?儿子啊,妈要是知道这架飞机会掉下来,妈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接住它的!上天为什么就不给我力量,让我接住这架飞机呢?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不能没有我的丈夫没有我的儿子啊!
  哭归哭,悲归悲,天塌了,我不能塌。我的丈夫需要我,我的儿子需要我,我只能咬着牙含着泪泣着血,把这破碎的天空重新撑起。我被命运逼进死角了,我没有退路了,我只能选择坚韧与顽强,与命运抗争,和死神搏斗。我只能以一个女人的坚韧和顽强,打败苦难,击退死神,让我的丈夫和儿子好好活着。这时的我们,活着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重要。
  俗话说,母子连心。在儿子出事前的一个月,我就有了不祥之感和不祥之兆。在深圳,本来画得很顺利。可我突然间就变得烦躁不安,心绪不宁。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双腿犹如被毒蜂般蜇咬得疼痛难忍,感觉两条腿右重左轻,怎么挣扎也走不动、醒不来。天亮醒来时,我膝盖以下真的不知被什么东西咬得溃烂不堪,只有左脚踝的内侧有一个酷似圆规画的圆圈里安然无恙。在场的人吓坏了,把被褥翻了个遍也没发现什么异物,并陪着我到医院进行了检查。现在我的儿子身体恢复以后,他腿部残疾的位置和我当时的症状一模一样:双膝盖好坏的分界线两边,一边是正常人的体温,一边冰凉冰凉的,左脚腿比右脚腿要轻一些,左腿的踝骨处也有个像圆规画的圆!也许这就是母子连心的第六感应,不信也得信!
  每天,医生都拿着长长的银针,从儿子的胸部开始一点点地向下扎,边扎边问儿子疼不疼,儿子的腹部翻江倒海地疼,膝盖以下却没有任何知觉。这就意味着我的儿子将会失去双腿,意味着我的儿子将失去他的阳光、花朵,失去他的天空、大地,失去他美好的人生之路!
  儿子的腹部肿涨得像一面铮亮的牛皮鼓,疼得他每天像狼一样嚎,整个医院都日夜听得到他毛骨悚然的狼嚎声。别说我这个当母亲的,就连医生和其他病人都为他揪心,为他心疼得掉泪。他们每天都担心我儿子熬不过今天或者今晚。但是,我可爱而伟大的儿子硬是熬过来了!我真为有这么一个坚强的儿子骄傲和自豪!那是一段多么可怕、多么难熬、多么不堪回首的岁月啊!
  
  王嘉鹏从挪威发来的电子邮件:
  那段时间里,我什么记忆都消失了,留下的就是痛!我眼睛一阵阵发黑,头一阵阵发晕,不是天旋就是地转。头上的灯管和天花板突然间就会变幻成一架破碎的飞机掉下来,砸向我,吓得我大汗淋漓,只喊妈妈救命。剧烈的头疼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地袭击着我,像无数冰冷的钢针乱扎,像无数犀利的钢刀狠刮。七月流火,高温高热,我吃不能吃喝不能喝,难耐的焦渴,烤得我的胸口炸裂一般。我扛不住,只有疼得大喊大叫,慌得乱抓胸口。为了给我降温,医生在我的脖子、腋下、胸前和腹部放满了冰袋,妈妈、姥姥、小姨都不停地给我换冰袋,但是没用,我依然焦渴难耐,依然高烧不止,依然疼痛不已。我问妈妈:“我是不是要死了?”妈妈说:“儿子,有妈妈在你死不了,你千万要扛住,你扛不住了,妈妈也不活了!”妈妈又说:“儿子,你命大,你看飞机都摔碎了摔死了,我儿子还活着,我儿子比飞机还厉害比钢铁还硬!”我一听笑了,年少天真的我,从妈妈的鼓励的话里看到了生的希望,妈妈说得对,飞机都摔死了,不能飞了,我还活着,我真的比飞机厉害比钢铁硬呢!我肯定死不了!
  
  沈利萍从宁夏发来的电子邮件:
  孩子只知道疼,他不知道他的腹部在大量出血,不知道他的脾脏膜已经破裂,不知道马上需要做手术,不做手术就会有生命危险。他更不知道他腰部以下要高位截瘫。可是,该先做腹部手术还是先做腰部手术,这让医生犯了难。有的说必须先做腹部,腹部正在出血,脾脏膜破裂,不做就会有生命危险,保住性命是关键。有的说,能不能再观察一天,因为孩子伤势太重,手术反倒会有生命危险,孩子更关键的手术是在腰部,腹部做了手术,腰部手术怎么办?就在这生死攸关、进退两难时,我的儿子居然奇迹般地扛过来了,他的腹部在肿胀了五天后奇迹般地消下去了。当医生掀开被单惊喜地大喊了起来:“小伙子,好样的,这一关你闯过来了!看来血止住了,真是奇迹!奇迹!”
  我们一家喜极而泣!
  虽然扛过来了,可儿子依然笼罩在死亡的恐惧和阴影里。空难的沉重打击,使孩子的思维始终处于混乱状态。每次从昏迷中醒来,他都要不停地自言自语空难的过程,边讲边流汗水,边讲边本能地往外躲。
  “妈,飞机突然就掉下来了,一个黑洞,妈,我掉下去了……我已经淹得不行了,已经出不来气了……”
  “我实在不行了,就拼命往外爬……爸爸在帮我,妈妈在帮我……还有那个穿紫色衣服的爷爷,你一定要帮我找到爷爷……”
  “妈,你看……就是那儿……那黑洞的水里有一条路,路上全是光……”
  “妈妈,我只想你,我怕你见不到我伤心死……就拼命爬……难爬死了……我以为我的半截被飞机切掉了……”
   “妈妈,想着你我就有劲了……我真怕见不到你了……就拼命从飞机里爬……爬出来了……”
  他说一次我哭一次。无论我怎么岔开话题,他还是依然如故地不断重复。我没有办法,只能任那血腥的恐怖一次次地摧残我的儿子,一次次地揉碎我的身心。我之所以也要重复孩子的这些话,是想说那场灾难带给我们的不仅是肉体的痛苦,更是心灵的伤痛和灵魂的摧残!
  如果说在飞机掉下的那一刻幸免于难是度过了第一道鬼门关,那止住腹部出血是度过了第二道鬼门关,接着就该与儿子一道过第三道鬼门关——做腰椎手术了!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手术。家属签字的手术单上,详细地写满了手术的危险性,每一条都危及着我儿子弱小的生命。例如患者做脊背手术必须趴着,万一患者的脾脏再破裂,医生连把他翻过身来抢救的时间都没有。
  我把手术单拿到孩子的父亲床前,他才看到第二行时就泪水横流,看不下去了,我只得含着眼泪签了字。我和儿子是他的两块天,儿子这块天塌了,我这块天不能再塌了!我拼死也得把这片天顶住!
  我们都为孩子的手术和命运心急如焚,他却单纯得很。他没有想过手术的失败,他只幻想着手术后他又能跑啊跳啊的去放风筝去打雪仗去游泳。他兴冲冲地对我说:“妈,你就站在手术室门口啊,等门一开我就出来了!”临进手术室时,他笑笑地向我招招手,伏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妈妈,我都快饿死了,你给我买个大蛋糕,我一出手术室就吃!”
  我哽咽着点点头,轻轻地吻了吻儿子的额头。从小到大,这是妈妈鼓励儿子的惟一动作。
  这个手术叫压缩棒内固定术。也就是用一个金属棒把儿子腰部骨折的部位固定起来。
  手术还算成功。
  从手术室推出来的儿子,脸色纸一样苍白,白色床单裹着的简直就像小尸体,身上吊着的许多管子,就像许多条蛇,缠着儿子,吞噬我心。
  手术清醒后的儿子,想着的第一件事就是可以什么时候拆线,可以什么时候走路。他忍受这么大的痛苦就是为了拆线走路的那天。我,医生,还有他的姥姥、姥爷和小姨都给他编织着美丽的谎言。“鹏鹏,过几天就可以拆线了,拆线几天后就可以走路了。”
  于是他就天天问着拆线的日子,天天数着拆线的日子,天天盼着拆线的日子,生怕医生和我们忘了给他拆线。
  可是,谎言再美丽总是要破的。现实再逃避还是会来的。当拆线那天终于来临时,我不知道该向儿子怎么说。儿子兴奋得一个晚上睡不着,滔滔不绝地给我说他做梦了,梦见自己能跑了能跳了,梦见妈妈在后面追他,他一个劲地加速、加速,不让妈妈追上,最后他飞了起来,高高的,他看见妈妈在下面拍手笑。他说,拆线时,一定要把姥姥姥爷小姨和爸爸都请到现场,他要给大家唱歌跳舞,表演踢足球滑旱冰踩滑板,他要好好感谢妈妈姥姥姥爷小姨和爸爸对他的照顾。他不知道我们早已悄悄地给他准备了一张崭新的轮椅,一张禁锢他的身心和灵魂、折断他翅膀和理想的轮椅!
  天一亮,他就嚷着,妈妈,快点给我洗脸,快点把那双鞋子拿来!我一会儿要穿着它走路!那是一双我从深圳带来的高梆运动鞋,是他在深圳的表哥买的。很厚实,很漂亮,他特别喜欢!他情绪好的时候,总要我把这双鞋拿出来,给他看看。现在他把这双鞋拿在手里看呀摸呀,充满了喜悦,充满了向往,充满了陶醉。看着看着,他的泪就出来了,山泉水一样,咕噜噜地就出来了。是啊,他盼这天盼得太久了。他在死亡的炼狱里那么苦苦挣扎拼命搏斗,为的就是今天。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伤心。我的心里装满了哀愁装满了泪水,可我不能让它流出来。儿子一个劲地催我快给他穿鞋,一个劲地嚷着要快点下床走路。我慢吞吞地把他的床摇下来,慢吞吞地脱掉病服,穿上衣服,又慢吞吞地给他穿裤子,穿袜子,最后不得不给他穿鞋子了——那双盼望以久的新鞋子了。等我低下头不得不给他系上鞋带时,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悄悄地滑落到他的鞋上,滑落到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境地里。
  儿子的笑声,像关在牢笼里终于放飞的鸽子,爽朗极了,舒展极了,舒心极了。一系完鞋带,他就想挺地站起来走路。可是他怎么用力,就是动弹不了。好不容易把上身吃力地支起来了,腿却死了一般,一点都没有知觉反应,一点都动不了。惊恐的眼神,刹那间出现。姥姥说,孩子,睡得太久了,腿麻木了,先歇歇。孩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命令道:“妈妈,抱我下来!我要走路!”。我们只好小心翼翼地把他抱下了床。 我们五个人架着、抬着他,都无济于事。他晃动了几下,英雄般地扬了扬头,以示自己站了起来。医生们站在前面一个劲地鼓励:“嘉鹏,挪一挪腿!挪!往前挪!”孩子用尽了全力,憋紫了脸,都挪不动一丝一毫。他忽然惊恐地叫了起来“妈妈,我在走,为什么不动?我在走,为什么不动?是不是以后都这样啊?妈妈?妈妈?妈妈!”看我不应答,他又急切地问他的姥姥姥爷舅舅小姨和医生。当得不到答案时,他野狼一样嚎啕大哭起来:“你们都骗我啊!你们都骗我啊!你们为什么都要骗我啊?妈妈,你们为什么都要骗我啊,妈——妈——”
  孩子的哭声,像一千把刀割在我的心上。孩子的梦一下子灭了,我的心也彻底的碎了,凉了。尽管我早已知道会是这种结局与结果,可我还是自欺欺人的盼着孩子能够出现奇迹,能够站起。因为我的儿子经常给我创造奇迹。我盼望他再次给我创造奇迹。可是,他却一点都站不起来了,站不起来了,他才12岁,他还是一朵花啊,还没开放就谢了,我真不甘心啊!我,家人,还有医生,全都哭了起来。孩子,妈该怎么办啊,如果可以,让妈的命来换你吧!
  
  王嘉鹏从挪威发来的电子邮件:
  正像妈妈所说,我每天都盼着刀口早点长好,早点拆线。我在梦中都无数次想象着拆线后的喜悦。我想,要是能走路,我首先要到病房外晒晒太阳,看看蓝天,听听树上鸟儿的欢唱。其次,要让妈妈带我下饭馆,美美地饱餐一回,我一两个月没吃饭了,我饿死了。当然还要把作业补完。这对一个健康的小朋友来说,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很容易实现的愿望,但对我却失败了。我什么都想到了,比如走得慢,走不稳,甚至有点跛,就没有想到我一寸都不能移,没有想到我要与轮椅相伴一生。
  那轮椅是新的,我的心却长满了铁锈。我不愿看到它,更不愿坐着它。它是什么?它是老虎!是豺狼!是敌人!我怎么能与它为伍?我的朋友是我儿时的那些伙伴,是我小学的那些同学,是我的妈妈爸爸和姥姥姥爷,是我所有的亲人和老师。我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是同学中最棒的领头羊,我属于蓝天大海,属于高山草地,属于阳光花朵,属于自由自在,属于鲜活的灵魂和生命!我不属于轮椅!和残——疾——!
  我想起了我在河里游泳时那种如鱼得水的感觉,想起了我在雪地里打雪仗时那欢快的笑声,想起了放学回家时贴着墙顶行走时轻盈如飞的身影,更想起了小时候我在天安门广场上学着风筝飞翔时的情景。那年我才三岁,小小的我,看到满天的风筝在飞时,以为是满天五颜六色的鸟,于是新奇的张开双手在人山人海的广场上飞!我这淘气可爱的样子,引得很多外国人的喜爱,纷纷抱起我照相合影留念。一个外国叔叔还送了我一个小纪念品。难道这一切都是南柯一梦,都成过去了吗?我实在不甘心啊!那个时候,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屋漏偏遭连夜雨,我还来不及回过神来细细体味我童年的快乐和幸福时,又一场死亡悄然降临。
  那天早晨,妈妈给我喂了一点点稀饭,我的腹部又忽然剧烈的绞疼,就像有一个人拿着一把刀在我的腹腔里使劲地拧!我疼得又像狼一样怪叫起来。在那段与病魔抗争的日子里,我真的成了一只困兽犹斗的狼,整个病房大楼几乎每天都听得到我尖利的狼嚎声。
  因为伤痛太厉害,我不能进食,每天就靠输液来维持生命机能的运转。后来好了点,也只能喝两口稀粥。医生检查是粘连性肠梗阻。医生说,因为腹腔里的血不可能完全抽尽,导致了粘连性肠梗阻。又因为长期排不出大便,肠梗阻就加剧了我的剧痛。医生说人生四大痛:母亲分娩、肠梗阻、尿结石和大手术后的刀口痛。除了母亲分娩,其它三大痛,我都刻骨铭心地经历了。
  此刻我的后背还有一个一尺长的大刀口,大手术的伤口还没愈合,大手术的伤痛还在继续,可恶的肠梗阻就向我扑来了。我疼得只想满地打滚,可我全身吊满了瓶子,我只能流着泪咬着牙,在那里嚎,嚎,狼一样嚎!为了不影响其他病人,为了让妈妈少一些担心,我死命地咬毛巾、咬书本,咬出血了,还是止不住我那飘荡在医院的凄厉的狼嚎声。我没有办法,受不了,只有一次一次地哀求医生和妈妈给我打止痛针。医生给我说过,止痛针打多了不行,会使大脑变得痴呆迟钝,所以在刚刚住进院与死神搏斗时,我咬着呀忍着痛,没怎么要医生打止痛针,但这次,我实在受不了啦,我宁愿痴呆迟钝,也不愿这么痛!我宁愿一死了之,也不愿挨这个痛!妈妈看着我被疼痛扭曲得变形的脸,心都哭出血了,我知道挂在妈妈脸上的不是泪,而是血,我真想妈妈不流泪不流血,可我实在痛得受不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亲爱的妈妈为我流泪为我流血。妈妈一次一次地哀求医生说,求求你给孩子打止痛针吧,他变成傻子呆子,我侍侯他一辈子,只要他现在不痛,只要他现在不痛!我知道我在用我的狼嚎声撕扯着妈妈的心,可我没有办法妈妈,我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求妈妈原谅我。妈妈,你原谅我!来生来世我再来报答!
  有次,我打了两针止痛针还疼痛不止,鬼哭狼嚎。我受不了,我哭,我喊,我嚎,只求医生再给我一针。医生说已经用了最大的剂量了,不能再打了,妈妈竟扑通一声跪在面前,说,医生,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给他一针吧!
  要不是我那么疼痛,有谁愿意求医生把自己的儿子一针打成傻子?妈妈啊,我的同生共死的好妈妈!
  医生没有同意我和妈妈的请求,而是给妈妈讲了一种有可能减轻疼痛的办法。医生在我的肚皮上一边示范一边说:“看这儿,从上往下三十六下,从下往上三十六下,从左向右三十六下,从右向左三十六下……就这样顺序不能乱,不能停,一直到疼痛减轻为止。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试试看吧。”
  妈妈如获至宝。每天没日没夜地给我轻轻地捏揉。小姨说,这有什么科学道理?人家医生看你救儿心切哄你的。妈妈说,只要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希望,我都要做千百倍的努力。她像一抬按摩仪,一坐下来,就在我的肚皮上机械地数着数捏揉。
  妈妈在用她深切的爱,为我上着生命的发条!
  
  沈利萍从宁夏发来的电子邮件:
  儿子那么疼痛,我却束手无策,精神几乎崩溃了。儿子凄厉的哭嚎,像万把刀剑,直扎我心。有时我实在坚持不住了,稍微眯一下眼睛打盹时,儿子凄厉的嚎声就会本能地刺入我的脑海,把我激醒。其实,儿子正安静地睡着呢!
  我左三十六右三十六地给儿子轻轻揉着,又上三十六下三十六地给儿子轻轻地捏着,不管有不有效,我坚持了整整五年。为了减轻儿子的痛,我和儿子的姥姥姥爷遍访名医,寻求偏方。孩子的姥姥打听到一个叫董平的老中医能治疗肠梗阻时,我连夜敲开了老人家的大门。老人家年事已高,已多年不出诊。但听了我的讲述后,动情地说:“我得去看看,我要救救这个孩子!”
  当我们搀扶着他走进病房时,看着孩子那么顽强地忍受了那么大的痛苦,他有些哽咽了,他慈祥地抚摸着孩子的头说:“不简单,孩子!爷爷一定救你!”
  谁都想不到,他给孩子开的偏方是食用的豆油!
  老人家再三叮咛:“记住,每次吃药前,一定要先喝豆油。再这么疼下去,孩子要出事了!喂的时候一定要把握好分寸,千万不能把孩子呛着,灌一勺,停一会儿,让他吐,再灌一勺,停会儿,让他吐。”
  买了豆油,我就给孩子喂。可怜的孩子疼得根本起不了身,我就捏着孩子的鼻子,扳开嘴,用勺子一勺一勺地灌。我一勺一勺地灌,儿子恶心得一口口吐。儿子的胃里没有一粒粮食,空空的胃里本来就反胃,这生豆油更让他恶心。我就这么全天候的灌,儿子就这么全天候的吐,我灌得腰酸腿疼,他吐得筋疲力尽。几天下来,儿子的症状有所缓解。儿子高兴得居然顽强地自己捏着鼻子,端着小杯,灌!为了不让吐出来,他整个小脸憋得通红。就这样整整二十天,灌了五斤油,肠梗阻终于逃离了!事后儿子非常懂事地要我推着他去感谢董爷爷,他知道,没有董爷爷,他不知道会疼到什么时候,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今天。我很高兴我儿子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
  
  王嘉鹏从挪威发来的电子邮件:
  也许是命中注定我该多灾多难,注定我在这场空难中要无数次地在死亡线上挣扎和搏斗。
  不再肠梗阻后,我的尿路又感染,不能自行排尿了。像一台从天上摔下来的机器,我的每个部件都几乎被摔坏了。所以这个零件还没修好,那个零件又出毛病了。泌尿系统感染,是脊髓损伤病人晚期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所以医生建议做外漏手术,以保住我的性命。
  外漏手术,就是在腹部开一个口子,插进导尿管,专门用来排尿,那意味这我的一生将永远挂着一个尿袋子。我当时不知道这外漏手术的严重性,妈妈却急死了,她根本无法想象我一生挂着一个尿袋子生活,我还只有十二岁,妈妈不能让我未来一生的路是一条挂着尿袋、尿迹斑斑的路!
  为了刺激我排尿,妈妈和小姨,一个不停地为我揉小腹,促进尿的循环;一个不停在盆里舀水,制造水的声音,可无论怎样,都是徒劳。
  妈妈绝望了,她没想到千方百计挽救我生命的结果会是这样。于是,她在万般无奈中想到了转院。她要把我转到中国康复研究中心附属北京博爱医院去。那里有“三瘫一截”的最好医生。叶乔波、桑兰等体育功臣,都是在这里得到最好的治疗而康复的。
  但是航空公司不同意转院。理由是脊髓损伤是世界医学没有攻克的课题。无论哪儿治疗都是一个结果——瘫痪!如果实在要转,那么公司只解决我的医疗费,我父亲必须出院!这是一个极不公平的条约!是一个没有道义的条约!因为我父亲还没有康复,我父亲还在住院!
  可是,为了儿子,父亲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出院!在空难的那一刻,我父亲拼死把我救了出来;在我生与死的关头,父亲又把生的希望给了我,把死的威胁留给了自己。要知道,我父亲也是遍体鳞伤!也是生命垂危啊!可是父亲却带着护腰,忍着剧痛,离开了医院。当父亲的背影越来越远时,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的意义,懂得了父爱的滋味。当伤这么重,痛这么深,爱这么沉时,我沉默寡言的父亲啊,我拿什么来报答你?
  初到北京博爱医院时,我感到是一个宾馆。这医院既高大宽敞,又干净明亮。一楼大厅生长着许多绿色植物,让人感到四季如春。正面的墙上,是一组题为《阳光·生命·希望》的大型浮雕,浮雕上,太阳、月亮、星星、大地、波涛和许多伸出来的手臂浑然一体,象征着残疾人对大自然的美好向往,和回归社会的强烈渴望。浮雕的下面是一个摆满了鲜花的水池,一排喷水管喷起的水柱,正好形成一面水墙。水池的周围是一个绿色的草坪,草坪中有一条鹅卵石铺成的S形小路。置身在这里,就像置身于一个美丽的小公园。
  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我心中一片惆怅和茫然。流水的盈盈波光,溅起了我心中的阵阵涟漪。我想,我小小的年纪,不能拉不出尿,我生命的流水不能变成一潭死水,我人生的小河不能没有了流向。我一定要克服重重困难,学会拉尿!是的,学会拉尿!
  这是谁也帮不了的,只有靠自己。我每天喝大量的水,一杯杯的,一碗碗的,喝得大汗淋漓,憋得肚子滚圆。可就是憋不出尿,挤不出尿,最后筋疲力尽的倒在床上。功夫不负有心人,国庆那天,我的尿终于潺潺流出了。那尿打瓷盆的叮当声,简直就是天籁之音,悦耳动听极了,像雨打芭蕉,水洗清荷,像春天的翠鸟摇响金质的铃声。哈,我青春的小鸟不再折断翅膀,又能高高起飞了!
  可我高兴得太早了,没几天,我的小鸟又飞不起来了。连续几个月输液,大量的药物结成了晶体,排泄不出,可怕的尿结石来了!整整一个月,尿结石像一个疯狂的禽兽和魔鬼,把我和母亲折磨得痛不欲生。那痛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凶猛那么长久,疼得我不知自己在地狱还是人间。一疼我就浑身发抖,卷成一团,疯狗一样来回翻滚,乱捶乱叫,直到晕厥。想想看,一颗食指尖大的结石卡在尿道口,那是怎样的一种痛!那段日子,我的妈妈和小姨,听不得尿字,一听就毛骨悚然。
  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想活了,想死。死了就没这么多痛了,死了就没这么多罪受了。因为我不知道我还会有多少痛等着我忍受,不知道还会有多少罪等着我去挨,小小年纪的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真想说,妈妈,给我一把刀吧,我宁愿做刀下鬼,也不做病中囚。可是,看着妈妈为我所受的罪,我忍了。妈妈,爸爸,还有姥姥姥爷小姨,为我受了那么多罪,我死了对得起谁?我死了,他们也肯定不想活了。于是,我只能与病魔困兽犹斗,困兽犹斗!当那颗棱状的、食指尖大的结识终于掉进盆里时,我妈妈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把她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还放在嘴里咬了一下,激动的泪水从妈妈的脸上滚滚长流。
  我看着妈妈日渐憔悴而枯瘦的面容,看着妈妈一夜斑白的头发,怎么也忍不住刚强的泪,我抱着妈妈说,妈妈,你和亲人们受苦了!我一边温情地给妈妈擦泪一边舒心地说,妈妈,别难过了,都过去了,不疼真好!不疼真好啊!
  
  沈利萍从宁夏发来的电子邮件:
  从炼狱里过来的儿子终于不疼了。我这做母亲的不知该有多高兴!他是一次一次从阎王殿走过来的。是一次一次从死神身边逃回来的。不说别的,仅手术就做了三次,每一次手术都是血的洗礼死的考验。真是历经磨难、九死一生!他的一切来得太难,来得太不容易。他真可怜!当那颗最大的结石从他尿道里滚出来时,他已经被折磨得皮包骨头,只有20几公斤了,他的小腰居然没有医生的手大!一个12岁的孩子,只有20几公斤,那是什么?那是一只小狗小猫啊!
  在与阎王爷争夺儿子的战争中,儿子的父亲放弃了自己治疗的机会,儿子的小姨丢下了自己的家庭和工作,陪着我来到北京一起护理。儿子高位截瘫,不能动弹,加上各种并发症,儿子的身边时刻不能离人。端屎接尿,穿衣喂药,洗漱抹澡,多着呢!为了保持儿子身上干干净净,防止儿子因长时间卧床而皮肤感染长褥疮,我每天都要给儿子换洗衣服和床单,每天都要给儿子仔细检查一次皮肤、擦洗一次皮肤,每隔一个小时就要给他翻一次身。然后就不停地给儿子做腿部按摩。我儿子是最苦难的,但要是最干净的,最幸福的,我要让儿子知道,他有一个世界上最疼他的妈妈!

  因为儿子身体太虚弱,头部又受过重伤。医生建议给他做高压氧气治疗。当我把他抱进高压氧气舱时,儿子浑身就哆嗦起来,我的心里也陡然升起一种恐惧,是啊,这个舱体酷似飞机的机舱,关上灯又像儿子梦中的黑洞!他肯定是又进入了空难恐怖的梦魇。为了儿子不再回到空难恐怖的梦魇里,心脏不好的我,抱着儿子一起进入了高压氧气舱,我不能戴氧气罩,我的耳膜被“压”得生疼。那没有氧气没有光明的一个钟头,格外漫长难熬,走出来时,有一种仿如隔世的感觉。我把儿子紧紧抱在我的怀里,让他在母亲的怀里得到勇气和力量。我说过了,我不会再离开我儿子半步,我要与我儿子一道同生共死,我要让儿子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母亲时刻与他同在。
  以前,我只懂绘画,我只会在我画的王国里给世界以美丽的颜色给生活以灿烂的笑脸。而今,当残酷的现实把我的生活和世界变得如此苍白而沉重、疲惫而艰辛时,我必须像一个学生,再学许多。空难摧毁的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身体,而是一个孩子的一生,是跟这个孩子命运相连的一个母亲的一生、一个家庭的一生。
  是的,正如儿子说的,我在这场空难中瘦了、老了。但我没有垮,我不能垮!我是孩子的天孩子的地,我必须以一个母亲的名义,找回孩子残缺的世界,托起孩子美丽的晴空。
  为了让孩子更快的康复,我买了不少跟孩子有关的医学书籍,我跟医生问,我跟书本学,我把自己从一个家庭主妇培养成了一个护理专家,培养成了有点医学常识的半个医生。连康复医院的医生们都开玩笑说:“你不但可以被评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你还可以荣获我们医学护理的最高奖——南丁格尔奖。”
  我深深地知道,要让孩子站起来,是零。但我不死心,只有我的心不死,儿子的心才不会死。我相信锲而不舍水滴石穿,相信苍天不负有心人。
  生理上的残疾固然可怕,但心理上的残疾更使人担忧。生理上的残疾,表现的往往是软弱和自卑。而心理上的残疾,表现的往往是敌意和自暴自弃。
  我和我的儿子虽然没有在心理上出现过那么明显的残疾,但我们都曾经那么自欺欺人的不敢正视残疾。当医生非常明白地告诉我儿子的残疾时,当儿子真真切切地变成残疾时,我就是不相信那是事实和现实,我就是一千遍一万遍地否定,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这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应该是活蹦乱跳的,应该是快快乐乐的;我的儿子应该是在长空里自由翱翔的鹰,是在水低里自由游戈的鱼。我的儿子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我的儿子更是接受不了那残酷的现实。他开始是拒绝坐轮椅。后来是拒绝坐着轮椅出来。他害怕人们看他时的目光。他说人们看他时的那种怪异目光,就像看动物园里动物的目光,那比他在空难时所遭受的一切都痛!因此他拒绝我们推他上街呼吸新鲜空气,拒绝一切来看望他的人。他把医院当成了他的遮羞布和避风港。
  好长一段时间,他就卧在床上,脸朝门外,看人来人往的脚步。他什么都不羡慕,就羡慕人家的脚步。或者就两眼空空地望着虚空,沉重地叹息,那是与他年纪极不相符的叹息。好多次,他甚至极为愤懑地质问我:“妈妈,医生都宣判了我的死刑,你为什么还天天逼着我做无谓的训练?”
  是啊,面对儿子的质问,我也想,我是不是太天真了,是不是太残忍了,他能站起来吗?我这么逼他,是不是在把他往死里整?
  我们给儿子进行的是一种恢复肌肉和神经自身功能的强化训练,医学上简称PT训练。我们每天都把他推进PT室,按住他已经死去的双腿做仰卧起坐,或者抬起他的双腿做劈腿叉腿等训练。有时,我们把他放进游泳池,让他扶着栏杆,练习游泳,锻炼腿部的肌力。每次都把他整得泪水汗水湿成一片。
  有一次,他实在受不了了,便愤怒地罢练。他把陪他训练的、像照顾亲弟弟一样照顾他的小白骂了个狗血喷头。我试图给他讲道理。还没开口,他就反辱相讥了:“你是正常人,你怎么知道我的痛苦?如果你12岁,你还不如我呢!”
  我的心痛进了骨髓。这可不是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自小就是懂文明礼貌的的儿子,是勤奋好学的儿子,是品学兼优的儿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我感到了残疾的可怕!他不是拒绝训练,而是拒绝现实,拒绝的正面是残疾,拒绝的反面是自暴自弃,拒绝的最后结果就是逆返和搁浅生命与未来。
  我不能气馁,我必须用母爱的灯光为他照亮未来的路,必须用正确的人生坐标为他调正正确的方向!
  我买来了许多心理学书籍,我钻研心理学。我必须找到一把金色的钥匙,用一颗母亲的心打开已经残缺了的儿子的心。
  我买来了许多名人传记,特别是那些身残志坚者的传记。我要以一种榜样的力量来激励他的意志,以一种精神的食粮来哺育他的人生。
  他喜欢音乐,我就给他讲情歌王子胡里奥的故事。
  他喜欢文学,我就给他讲著名女作家张海迪的故事。
  他喜欢英雄,我就给他讲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故事。
  这是些跟他一样遭遇了不幸,但却身残志坚、创造了辉煌的人物。
  开始是我给他讲,慢慢他自己看了,心情也慢慢好了,训练也自觉和刻苦了。
  他开始有了信心,有了热情,有了动力,开始英勇顽强地向命运挑战了!
  
  王嘉鹏从挪威发来的电子邮件:
  感动我的当然有那些功成名就的伟人们。但真正触动我灵魂的却是我的妈妈。
  我妈妈是我人生路上最好的老师。
  我妈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妈妈。
  我妈妈除了每天站在训练室训练我,就是坐在床头开导我。她给我讲伟人的光辉,也讲贫民的气节;讲生活的真谛,也讲生命的意义。为了我,它真是想尽了办法,费尽了苦心。在我思想最复杂冰冷的岁月里,在我人生最苦恼最难熬的日子中,妈妈不仅自己费尽了心血,还动员医生、病友和病友家属给我讲人生讲未来。“求求你,帮帮我和我的儿子,给他将点开心的事,给他讲讲活着的意义!”这是那段时间,妈妈逢人就讲的话。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是我心灵的回音壁,一辈子都会回响。
  后来不准晚上陪床了。妈妈就每天在走的时候要给我在枕头下悄悄留一封信。
  ——“鹏儿,你说的话妈妈想了无数一遍,如果妈妈在这样的年龄遭受这样的灾难和痛苦,可能还不如儿子坚强。妈妈清楚地知道儿子承受的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折磨都已达到极限。每当看到你被伤痛折磨得痛不欲生,听到你绝望的哭嚎,妈妈也已站在绝望的边缘……”
  ——“儿子,你与妈妈血肉相连,你是妈妈的至爱,妈妈恨不能倾尽自己的一切,照料和帮助你,所以妈妈请你将心里的痛苦告诉妈妈,妈妈都能理解,能为儿子分担痛苦也是妈妈的心愿。因为儿子理解妈妈的苦心,盼望儿子早一天驱散心中的阴影……”
  ——“周围人好奇的询问和关切的眼神,都会触痛你敏感、脆弱的心灵,但他们不是恶意的。他们只是对一个年龄这么小就坐在轮椅上的孩子的关心。妈妈知道人最怕的是被人怜悯,但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无论现在还是今后都会伴随我们,我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要学会面对。如果我们不敢去正视,只能是掩耳盗铃,只能更加痛苦。妈妈坚信,时间是医治痛苦的最好良药。”
  ——“鹏儿,我们是幸运的,和那些一瞬间消失的生命相比,你和你爸是最大的幸运者,因为我们活着,活着就是幸福的。如果我们总觉得自己是不幸的,我们就自己把自己毁了。妈妈相信这句话: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时,也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想想从7月23到今天,你战胜了一个个痛苦,闯过了一个个关口,死神和疼痛的恶魔,都败在了你的脚下,现在人们一个好奇的眼神和关切的目光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平凡但不等于平庸,我们弱小但不等于渺小,拿出勇气和力量来,妈妈将和你一道把一切艰难困苦赶出去,因为生命还要继续,人们还会为你喝彩。”
  妈妈的这一封封信,是我人生路上的一盏盏长明灯,照亮了我的心,也照亮了我的路。
  这是妈妈的爱。
  这是妈妈的心。
  这是妈妈的人生财富。
  我得好好珍惜。
  特别是当我知道妈妈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被歹徒抢劫时,我一夜间长大了。
  由于医院不准陪床了,妈妈在外面租了一间简陋的地下室。每天晚上十二回去,早上四、五点钟到医院。风雨无阻。那天,妈妈给我料理完一切后,像往常一样回家,黑暗里突然冲出来三个人,勒住妈妈的脖子抢劫。妈妈当时想,我儿子像一个废人一样躺在医院,我们已经一贫如洗,什么都没了,你们这些丧天良的还抢我,要遭天杀的!于是妈妈拼尽全身的力气和一生的愤怒地大喊了一声:“拿去吧!你们都拿去吧!”。声音大得妈妈自己的右耳膜震破了,聋了,那几个歹徒也被吓跑了。其实妈妈身上只有十几块钱,吓坏了的妈妈,躲在屋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当我几天后从别人嘴里得到这个消息时,我灵魂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妈妈为我受苦受累不算,妈妈还被人打劫,要是妈妈被歹徒捅一刀怎么办?要是妈妈被歹徒也捅成残疾甚至至死怎么办?妈妈拼死拼活的劳累、奔波,是为了谁?而我居然还……,我对得起谁呢?我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所有关心和爱护我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什么都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妈妈啊!
  从此,我不准妈妈陪我到深夜。我开始自己自强不息,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训练也非常刻苦自觉了。我想,我不能辜负妈妈,不能辜负所有关心和爱护我的人。我必须站起来,我只有站起来能走自己的人生路了,我才对得起妈妈和所有关心爱护我的人!
  康复锻炼是一项艰苦的事情,需要忍受巨大的苦痛,消耗巨大的体力。那呀,真叫苦,真叫痛!那真是一条常人无法想象的汗水和血泪交织的康复之路!
  博爱医院的PT训练、水疗、物理疗法、针灸等待,每一项都严格而科学,每一项都不能漏掉和偷懒。我受伤后,双脚就没有了知觉,腿和膝固定不住,失去了基本的平衡。比如跪,这个健全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我根本就没法跪,不会跪。一跪就摔倒了爬不起来。为了练跪,我和妈妈练了整整五年!
  有一整年时间,我一直躺在床上练垫上运动。腿从毫无知觉地被医生扶着抬起,到自己一点一点地抬,最后居然达到了90度角!我只有坚持到腿能抬起来的时候,才有可能在水里“迈”出步子!
  晚上我就练站。我先扶着轮椅“站”,然后让妈妈的膝盖顶着我的膝盖“站”。像没有了骨头一样,我根本站不起来!一丁点都站不起来!腿没知觉,腰却疼得我天天哭。怕妈妈伤心,我不敢哭出声,就让泪那么无声地流无声地淌。妈妈则心疼地躲到厕所偷偷流泪。终于可以站一秒钟了、站三秒钟了、站五秒钟了、站十秒钟了,最后能站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了……。是的,我不同你们,我的时间是以秒算的。我能站一秒就是胜利!
  医院里有让康复患者练习站立的专门柜子。叫站柜。柜子很窄,把人放进去以后要先锁上柜子,以防东倒西歪。我在这里往往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能站是不够的。更主要的是能走。如果不能走,只是一截会说话的木桩而已。一个双腿截瘫的人,走,是天方夜谭,没人相信。但我和我的妈妈相信,我就是要走,就是要来一个天方夜谭!
  我是借助推步行器练走的。其实那是什么走,是妈妈和小白哥架着我在步行器上拖着“走”。一拖就是两年,我像一个刚刚学步的婴儿,摔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那天当我扶着墙根站起后,大腿带着小腿和脚板,居然晃悠悠地往前 蹭了一步!蹭 了一步!我妈妈激动地跑过来,抱着我喜极而泣!这是空难两年后,我迈出的第一步!这是我新生活的第一步,这是我新生命的第一步!这是我划时代的第一步!这一步对你们不重要,对我却胜过一生。我就是从这一步开始真正恢复了自信,真正看到了光明,真正唤醒了在我心中死去了多年的理想、青春和激情。
  
  沈利萍从宁夏发来的电子邮件:
  孩子最多的时间就是扶着墙边的木头扶手走。他一手扶着扶手一手扶着我,一点一点地练习迈步。一直要练到身体全部能够平衡,肌力达到相当程度才可以用拐。要知道像他这样的患者走路时,70%的力量都在肩膀上。
  医院大楼的台阶,孩子无论如何也迈不上去。我就跪下来,把他的腿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放到上一层台阶。“上”一级台阶喘一会气,再“上”一级,再喘一会气。天长日久,那儿的台阶,居然被磨出了一个个印子!那是我的孩子与病魔和伤残搏斗的真实见证,是我儿子送给医院的一份厚礼,而医院送给我儿子的则是健康。嘉鹏说:“妈妈,我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我就能从瘫痪之中站起来。”
  开始是我帮着儿子挪着走,然后是儿子自己慢慢走。一步,十步,一圈,十圈,儿子越走越稳越走越长,越走越信心百倍斗志昂扬。最后他主动往腿上绑上沙袋子,咬着牙练。先绑0.5斤,最后绑到了2.5斤,沙袋越绑越大,力量越练越大,走路越走越有劲。所有的人都说,嘉鹏是医院训练最刻苦的。现在康复医院还把嘉鹏的故事作为典范说给后人,我的嘉鹏我的儿子,成了康复医院的一面旗帜和骄傲。
  儿子知道除了在康复医院治疗外,我还在外为他四处求医,花了不少钱,负债累累,而这笔钱是不在与航空公司的和约内的,得自己出。聪明而善良的嘉鹏,竟然悄悄地留心医生给他扎针灸的部位和方法,就趁我不在病房的时候,他就在自己身上比比划划。同病房的一位老中医感动了,把自己的针灸包和电疗仪送给了嘉鹏,并悉心地教嘉鹏怎么扎。他就这样背着我学会了自己给自己扎针!这就是我的儿子!
  我知道信心和激情是点燃儿子生命之火的源泉,所以不管多难,我每天都强迫自己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笑了,怎么对着镜子笑,都像哭。好几次,我对着镜子练笑时,居然练哭了!我必须笑,我不能哭,我必须在推开儿子病房门的第一时间,让儿子看到的是我的笑。我的笑是儿子的第一缕阳光,第一剂良药,他会因此而受到感染,因此而高兴快乐!
  儿子也慢慢地变得乐观了。尽管训练那么残忍,尽管训练过程中他痛得血泪横流,回到病房时,他的脸上始终挂满了笑。
  他把我们的训练称为长征。每次训练开始时,他就叫:“妈妈,出发了,继续长征!”
  大家都笑了,问:“小家伙,还有多少公里?”
  嘉鹏说:“不多,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公里。”
  大家又笑:“人家长征都是自己走,你怎么要妈妈搀着呢?”
  嘉鹏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么。我的年龄不够,所以毛主席语录第224条指出:王嘉鹏同志长征可以由他妈妈陪着。”嘉鹏学的是湖南腔,把病友门逗得快乐地大笑。
  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这五年里,我儿子看到了太多的苦难与生死。所以,在经历了这么多的生与死后,他也慢慢地明白了活着的可贵,懂得了生命的重要,他学会了珍惜生命珍惜自己,学会了改变命运改变自己。
  别看我儿子现在这么聪明,还考取了国外的研究生,你知道吗,那场空难,让他不仅变成了高度残疾,还差点变成了傻子!
  我们刚转院到博爱医院时,我儿子的大脑也因出血严重而变成了交通性脑积水。交通性脑积水跟脊椎损伤一样,也是目前还没有攻克的顽症。脑积水的严重后果,一是智商大幅度降低,二是导致更严重的残疾。我当时听了浑身发冷,医院里又恰恰住着这样一位因脑积水而痴呆和瘫痪的病人!
  那时,我儿子把儿时的记忆全忘了。
  为了给儿子恢复记忆,我和医生想了很多办法。最后想到的是教他背英语单词。但是一天只两个单词他都记不住,太难了!为了不让儿子知道他几乎变成了傻子,我和医生都瞒着他,不说他大脑有问题。药瓶上写有药物功能的商标,我们也把他撕去了。我们就是每天教他背英语单词。一个记住了,两个记住了,慢慢地很多单词都记住了。这医院里的医生都是高才生,都会英语,他们就成了孩子的业余辅导老师,每天都用英语跟孩子对话。孩子的兴趣也空前高涨。他把学英语当成了与脑积水斗争的最好武器和最大乐趣。
  孩子从小就爱学习,成绩好,现在见他学英语这么带劲,我又想了很多。我想,做母亲的尽管愿意伺候儿子一辈子,但那不是疼爱孩子的最好办法和方式,最好的办法和方式,应该是给他一根人生的根拐杖,让他自己走;给他一双人生的翅膀,让他自己飞。既然他对学英语有了这么大的兴趣,我就要让他的这种兴趣成为他的一种旺盛的热情,成为一种自觉的行动,成为一种前进的动力。
  于是我又让他再接再厉地学小学中学的其它课程。我每天都表扬他,鼓励他。我请医生和病友也每天都表扬他鼓励他。让学得更有信心,更有滋味。因为我知道,正在成长的孩子最喜欢的是你对他的认同,最喜欢的是你对他的赞美和表扬。越赞美表扬就越有信心和劲头。“嘉鹏,又学了这么多啊,了不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呢!”“嘉鹏,这个问题好难呢,我上学的时候,用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你一下子就明白了,将来肯定会考取大学!你看叔叔这么笨都考取了,我们的小嘉鹏更不用说了!”“嘉鹏妈妈,你现在就得给嘉鹏准备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学费啰!”
  叔叔阿姨们的表扬和鼓励,让儿子整天都心里美滋滋的,越学越有劲。一位自愿给他补课的奶奶说:“我教了一辈子书,我没见过学习这么拼命的孩子!”
  孩子真的是沉醉在知识的海洋中去了。他在学习中的确找到了乐趣,找回了信心,找回了人生的坐标和尊严。他见人就请教,见缝就插针,他把学习当成了娱乐的最好方式,当成了治病的最好药方。他说他学习时,的确有时候不知道痛苦了。
  白天病房里人多,他就滑着轮椅到外面去看书,晚上趴在床上继续学。因为趴着看书,腹部的压力大,肚子经常疼痛难忍,他就歇息一会儿。医院晚上10点清房息灯。他就在外面的大厅里看。为了既不影响训练又不耽误学习,他把自己锁在站柜里,一边练站功一边看书学习。一般人在柜子里站不了多久,他却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他有了方向和动力,就有了无穷的力量和希望。
  就这样,他在五年里学完了高中的所有课程,熟练地掌握了电脑,并能十分流利地与外宾对话!
  成功是为那些矢志为学的苦孩子准备的,是为那些有准备的人准备的。
  1997年,也就是嘉鹏空难后的第四年,嘉鹏被北京市残疾人篮球队和游泳队双双看中。凭着对水的特殊感情,嘉鹏选择了游泳队。他由一个大小便都失禁三年的截瘫患者,成了一名残疾人运动员。
  1998年,他以全世界第一的成绩,考取了挪威世界联合学院!这是一所世界红十字协会主办的、闻名世界的大学,只在86个国家招生,一个国家只招一人!我的儿子荣幸地金榜题名!我的儿子终于凤凰涅槃了!
  
  王嘉鹏从挪威发来的电子邮件:
  考上挪威世界联合学院,是一个偶然的机会。
  1997年初,挪威的松娅王后访问中国时,参观了中国康复研究中心。在参观了博爱医院后,她表示,愿意为中国的残疾事业培养一名人才。王后是个言而有信的人。8月,考试通知就贴在博爱医院的大门口了。要求是相当于高中毕业、英语达到中级 、会电脑、生活能自理的肢残学生,当时所有的医务人员和病友都鼓励说:“嘉鹏,努力啊,这个机会简直就是为你准备的!”
  在成千上万的考生中,我和其他三位脱颖而出。一位是北京理工大学的大二学生,一位是荣获北京十佳残疾青年的中考生,一位是应届高中生。四人中,我年纪最小,伤残最重。
  我知道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但不知为什么,我那几天感觉特别好,特别自信,我就认为非我莫属。看着妈妈紧张的眼神,我极为自信的说:“妈妈,看我的!”
  复试时,我是最后一个。三位外籍考官,三位中国考官。考官说:“若英文回答不上来,可用中文回答。”我很自信的说:“既然考外国的大学,我就用外语回答。”说得考官开心地笑了。他们轮番提问,我都从容对答。一位考官忽然问:“学院因为是来自世界各国的学生,经常举办论坛,如果有同学不了解你的国家,对你的国家产生偏见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中国自古就是礼仪之邦,我首先会和他们交朋友,然后逐步向他们介绍我们祖国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我想,正像我想了解他们的国家一样,他们也想了解我的国家,只有相互了解了,大家才不会产生偏见。我相信他们真正了解了我的祖国后,就不会再有偏见了。”
  考官们一致为我的回答鼓掌叫好。他们说:“太棒了!太棒了!”
  一个小时后,考官宣布考试结束。我意犹未尽的问:“就完了?”
  考官笑了:“你还想考?”
  我说是的,我可以问你们几个问题吗?
  考官哈哈笑了,说:“小家伙,考我们了?”
  你猜我问的什么?
  我问的是学院设的哪些课程,问学院有不有因特网。
  考官回答了我的问题后问:“为什么对因特网感兴趣?”
  我说,好给妈妈发电子邮件。
  知道吗?我是考官们把我簇拥着送出考场的。一边簇拥着我一边跟我说话。我当时就对妈妈说,妈,等着喝喜酒吧,就是你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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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8年8月24日,跟我早夕相处了17年的儿子,终于要远行了。他终于要去遥远而美丽的冰雪之国——挪威了。我心里又喜又忧。喜的是儿子终于有了自己那片美丽的世界和天空了,忧的是他一个人在那怎么生活?尽管他已经可以完全自理了,但母爱总是有点杞人忧天的。我想不出他离开我后该怎么过。
  儿子什么要求也没提,只要求全家照几张像,要求到博爱医院跟那些病友和医生辞行。他在医院里得到了他们不少帮助,他要看看他们。都说,你儿子有出息,你儿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儿子的行囊里,他最舍不得的就是我这几年写给他的信。没想到,作为一个母亲,我这些年给他写下的这些点点滴滴,竟成了他带往异国他乡的一笔财富。他说,妈,这比什么都重要!
  我相信我的儿子,我含着笑和泪,把他送上了旋梯。
  再见了,我的儿子!
  再见了,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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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挪威神奇的北国风光,深深地吸引了我。那是一个诗一样的国家。那是一个童话般的国家。那是一个看一眼就会深深爱上的国家。
  到了挪威,我才知道,我的那点外语水平远远不够。虽然在国内我通过考试达到了英语四级,但一进入一个纯英语的环境,同时要学习那么多专业课程,对我来说并非易事。尤其是经济学、发展学、物理、数学、世界文学等课程,不仅完全用英语授课,还有大量的专业术语。我力不从心。学院里有三个残疾学生,我是最严重的。由于脑挫伤和三次大的麻醉手术,我的记忆力明显低于其他同学。但我不气馁。我是这个学院在中国招的第一个学生,我代表着我的国家我的人民,我不能给我的国家和人民丢脸!
  我穷尽了一切时间和办法强记单词。在床的周围和起居室、卫生间的墙壁上,我都贴满了单词。一位来自意大利的室友奇怪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老半天说:“MarkWang(马克.王,我的英文名),你的眼睛这么小,怎么看得清这么密密麻麻的单词?”我说,除了背后看不见,我都看得见。图书馆、资料室,更是我频繁出入、流连忘返的地方。几年里,我每天都是第一个进图书馆,最后一个出图书馆。所以同学们送了我一个绰号“Superman(超人)”。
  通过三个月的不懈努力,我完全适应了英语环境,听懂了老师的课程。我的作业和论文总是全班最好的。
  为了调节我们的生活,学院经常组织一些活动,如皮划艇、摄影、摄像、院刊编辑等等。还有一些活动是需要学生自己组织的,比如文化交流、收藏者俱乐部和丰富多彩的文娱活动。这些活动我不但积极参加,还是主角,因为我知道,光有书本上的知识是不够的,还得在实践中锻炼成长。
  因为我是残疾人,我深知残疾人的苦处,我到了世界红十字会最好的学校,我就要为跟我一样命运的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所以,在我的积极倡导和努力下,在学院和挪威红十字总会的大力支持下,我们学院成立了红十字小组,院长托尼.马康亲任组长,我是负责人之一。
  小组一成立,我们就成功地策划了三项有意义的活动。其一号召同学们每周节约一顿午餐,只用面包和水,将节省下来的钱作为基金。这项倡议得到了全校师生的热烈响应。并且一直延续了下来。我们把募集到的第一笔资金用于了救助尼加拉瓜洪灾的灾民。其二,科索沃战争期间,我们组织同学们举着各自国家的小旗,到学院附近的小镇募捐,将募捐到的16万挪威克郎寄给了科索沃红十字会。其三,我们把波黑战争中的小难民接到学校,一起度过了一周的校园生活。
  为了传播中国文化和亚洲文化。我还和亚洲的同学们策划了中国文化节和亚洲文化节。我先后举办了“中国文化班”、“中国文化角”、“中国饮食节”。我从小就在家里学做饭,所以我的饭菜做得不错,我教同学们学擀中国面,学包中国水饺,学烧中国辣子鸡,学炖中国排骨汤,美得他们时常叫:“Markwang,什么时候举办中国美食节?”在中国文化节上,我们班上的男女同学都穿上中国传统的花红袄和肚兜兜,在舞台上跳《回娘家》。当我们的肚兜肚眼全露在外面时,全场欢呼雷动。高呼着:“马克王,中国!”
  我很高兴,我的名字与中国连在了一起。因为我属于您,我的母亲,我的中国!
  我之所以要这么努力,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进学院的第一天,就没有看到我们祖国的国旗。因为以前世界联合学院只招80个国家的学生,只有80根旗杆,所以学院礼堂悬挂着的依然是前80个国家招生的国旗。中国是第86个招生国,所以也就没有中国的国旗。走进学院的第一天,我就想,我是代表占世界上五分之一人口的中国来的,我必须用我的成绩来让我们中国的国旗飘扬在世界联合学院。当我的心血和成绩得到了同学和院长的肯定后,我就走进了院长办公室。
  我说:“尊敬的院长先生,我是代表占世界上五分之一人口的国家来这里学习的,可学院没有一面我们国家的国旗挂在这里,我请求学院考虑一下这个问题。”院长非常重视,很快就为我定制了一面中国国旗,鲜艳的五星红旗,从此就高高悬挂在学院的上空了。
  
  沈利萍从宁夏发来的电子邮件:
  我亲爱的儿子不但在学院升起了中国国旗,在挪威的雪山上也升起了两面中国的国旗,我真为我的儿子感到骄傲自豪!那是他参加世界第36届Ridderennet世界残疾人滑雪比赛时,为我们国家升起的!在这次比赛中,他得到了奥林匹克两项赛青年组金牌和十公里越野比赛金牌!
  当挪威国家电视台的记者把电话打进我家,让我跟儿子通话时,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一边拧耳朵一边想,这可能吗?我的儿子得了两块世界金牌?可事实就是事实,当电话的那头传来儿子激动而真切的声音时,我惊喜得涕泪长流。儿子说:“妈妈,我夺得了两枚滑雪金牌。赛场上高高升起的五星红旗,是我为祖国升的,也是为妈妈升起的!”
  儿子在挪威的优秀表现,一直受到挪威国家电视台的关注,他们跟踪他一年,拍摄成了20集电视新闻在挪威和北欧八国播放。
  贤淑而慈善的挪威的松娅王后更是对嘉鹏宠爱有加。她时时刻刻都关心着这个来自东方古国的身残志坚的小青年。
  几年来,嘉鹏多次荣幸地受到了松娅王后的接见。
  
  王嘉鹏从挪威发来的电子邮件:
  第一次见到尊敬的挪威松娅皇后是1998年12月10日下午三点。
  1998年度诺贝尔和平奖颁奖仪式在挪威首都奥斯陆举行。我作为学院惟一的学生而荣幸地收到了诺贝尔和平奖评审委员会的邀请函:
  诺贝尔评审委员会邀请Mark Wang先生于1998年12月10日下午1点在奥斯陆市政大厅参加诺贝尔和平奖颁奖仪式,请在门口出示此卡、入场券及身份证,于12:30以前就坐。
  
  我准时来到挪威首都奥斯陆的市政大厅。大厅里早就华灯四射,喜气洋洋。大厅左侧的大理石基座上,放置着诺贝尔的头像,另一侧是满目的绿草与鲜花,一条红色的地毯,沿着长长的过道,一直铺向主席台。参加颁奖会的是世界各国的政要,比如英国首相、挪威国王哈拉尔五世和松娅王后等。我被安排在大厅左侧第二排就坐。我能清晰地看到国王和王后的亲切面容。
  其实我一个多月前就从院长口中得知王后要接见我的消息。一个多月前,院长在跟王后汇报工作时,专门汇报了我的表现。王后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表示要在适当的时候接见我,以示对我的关怀和鼓励。我那时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我还专门去信给妈妈,要妈妈给王后画一幅中国画,我要把妈妈的画亲手送给王后做礼物。
  下午三点,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
  按照事先的约定,我们准时来到了挪威王宫。按规定,我走在最前面。一同前去的还有中国残联一行七人,有我的导师斯坦.海洛先生以及挪威国家电视台的两名记者。
  松娅王后身穿一套紫红色的套装,高贵、和善、端庄、典雅,美丽极了。王后亲切地拉着我的手说:“很高兴见到你,Mark Wang ,你在学校一切都好吗?你的学校是一个很美的地方,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年轻人,祝贺你!”
  我高兴地说:“我在学校很好,感谢松娅王后对我的关心。”当我把妈妈的画送给她时,她非常惊喜,一再说真漂亮,真漂亮,并要我转达她对我妈妈的谢意和敬意,说这是她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她爱不释手地拿着画问这问那,我娴熟流利地给她讲解,气氛非常融洽和热烈。最后,王后主动提出和我们一起合影留念。我的导师拍着我的肩膀说:“Mark wang ,你真棒!你的举止和谈吐赢得了王后的喜爱,破例在王宫与你留念,你一定要好好保存这张珍贵的照片。”
  后来王后来我们学院视察时,我作为她邀请的客人,又一路陪同。她还执意参观了我的宿舍,了解我的生活起居。席间,她特意要我坐在她旁边,再次要我代她感谢我妈妈为她做的画。说到我的滑雪金牌时,她问:“Mark Wang,你练了多久?”我说只做一个星期的赛前训练时,她美丽的眼睛放出了灿烂而动人的光芒。她说:“马克,你真了不起!只训练一周就拿了两块金牌,如果你训练一年的话,我们的金牌都不够你拿了!”
  后来拍摄以我的自传为蓝本的电视连续剧《撑起生命的蓝天》时,松娅王后和国王又在百忙之中,亲自出演。
  松娅王后对我的厚爱与关怀,成了挪威家喻户晓的动人佳话,挪威的大小媒体都说我是王后邀请来的学生!
  我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中国学生,一个自强不息的残疾青年,而松娅王后却对我倾注了那么多的爱,我将终生铭记。她虽然是一国的王后,却更像我在异国他乡的一个母亲,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更伟大的母爱。她关爱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像我这样的整个群体!她对我的情谊,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的情谊,而是对我们中国人民的情谊。
  我会像爱戴自己的母亲一样,永远爱戴她!
  
  沈利萍从宁夏发来的电子邮件:
  就这样,除了飞机掉下来,我和儿子没有接住外,其它的,我们都扛住了。我很高兴,我的儿子在巨大的苦难面前创造了三个奇迹:一是康复身体,二是回归社会,三是创造了价值。他的导师安托.奈特称他是特殊而伟大的学生。院长托尼.马康称他是中国人的杰出代表。松娅王后称他是残疾人的榜样,说那些残疾人将敬慕他,并沿着他的足迹走下去。挪威人民称他是中国的英雄。如今我的儿子已考取了挪威奥斯陆大学经济系的研究生,在忙学业的同时,他也投身到了火热的为残疾人服务事业中。他是残疾人,他了解残疾人的苦、残疾人的痛,他说他要尽最大的努力,让跟他一样命运的人,都能快乐,都能幸福,都在苦难而平凡的人生中,有动人的歌声。
  
  王嘉鹏从挪威发来的电子邮件:
  说到这里,我和我母亲的故事该结束了。我真心祝愿我们这个世界不要有苦难,不要有灾害,不要有战争,因为苦难、灾害、战争的背后,都是血,都是泪,都是痛,都是恨。但是当这些突然降临时,我们选择的不能是妥协,不能是逃避,不能是投降,我们只能在生与死的边缘里,选择勇敢,选择坚强,选择抗争!苦难是很可怕,更可怕的是一个人没有意志。灾难只能摧毁人的肉体,却无法摧毁人们的意志,一个人只要不被自己打垮,任何力量也不能使他屈服。
  我能走到今天,我要衷心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人,我的爸爸妈妈,我的姥姥姥爷,我的小姨舅舅,我的小白哥哥,我的老师同学,还有那些医治我的医生护士和我的病友,那些关怀我的残联和妇联的领导。在我的人生路上,他们都给我点燃了一盏盏生命的灯,让我明白了人间真情的可贵,明白了生命的可贵。特别是我的妈妈,用她血泪与苦难疑成的爱,用她智慧与人格的光辉,把我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从人生的沼泽地里拉了回来。没有妈妈就没有我今天,也没有我的未来。我无言以报,我只能用我百倍的努力,千分的成功,回报妈妈,回报祖国,一个不会让妈妈失望的孩子,也不会让祖国失望。
  现在,在遥远的挪威,我把一首歌唱给妈妈和所有的残疾人朋友。这是我的挚友、挪威著名词曲家、歌唱家托马斯.斯坦海勒专为我的电视连续剧《撑起生命的蓝天》写的主题歌。
  白:风无意 思无絮
   命运的创伤埋在心底
   只有云知道
   你是我生命中的天使
  唱:在我生命中
   曾有许多梦
   但一切已太迟
   伤痛太真实
   是你 从未离开我
   是你 牵着我的手
   教我真诚
   要我坚强
   直到永远
   你微笑的面容
   让美丽的心灵长存
   你是我生命中的天使
   平安是美好的梦
   全部的伤痛
   因在夜色中看到你微笑的容颜
   而愈合如初
   你是我生命中的天使
   生命中的天使——
   我将永远牢记
   受伤的人啊
   莫流泪 莫流泪
   生命中的天使将为你翔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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