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故事
作者：麦买提明·吾守尔[维吾尔族]
那件事以后，不但“酒鬼”的骂名没有去掉，“神饭哈西尔”的绰号又戴到了我的头上。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喝酒造成的，所以又一次发誓再不喝酒。
大概又过了五年。花开花落五度春秋。其间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已往事如烟，难留记忆，但最终酒没有完全戒掉却是毋庸置疑，好在已不像以前那样毫无节制。一来以前那些同甘共苦的朋友们大多娶妻生子，再成天浑身酒气地出出进进免不了跟媳妇磕磕碰碰；二来自己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把酒当老婆娶回家供一辈子吧。不想便罢，想起这些事心里就烦，这不，这会儿我又独自借酒浇愁。妈妈在一旁又唠叨开了：“孩子，我走了以后你咋办?一旦有个头痛脑热的谁照顾你，谁给你洗衣做饭?我走以前你也该娶个媳妇成个家啦!”是啊，你说我这一天到晚尽瞎忙乎个啥，就知道哥儿们哥儿们的，也没有抽时间跟姑娘们打打交道。人家想嫁人的姑娘还会自己找上门来不成?我那为我着急的母亲倒是托人给我说过几门亲，可人家不是客气几句：“哈西尔这小伙子不错，可我们已答应女儿嫁给别人。”要么就是直截了当：“我们不可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像哈西尔这样的酒鬼。”你说我哪点比别的小伙子差，要身板儿有身板，要长相有长相，要力气有力气，地里哪样农活难得住我?不就是喜欢多喝几杯酒吗?不行!我得赶紧把这事办了。既成全了自己，也好让妈妈安下心。
我努力搜寻记忆中仅有的几次有姑娘在场的情形……。
有了。那是一年以前在乡政府门前的空地上，城里的商品拉到那儿搞展销。那天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特别多，买东西的，凑热闹的，个个摩肩接踵像过节一样。人群中一位皮肤黝黑、大眼睛、长头发的姑娘引起了我的注意。猛一看好像有点面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一看就知道是庄户人家的女儿。在她身上你肯定看不出大多数城里人很欣赏的那种“静如娇花照水，动似弱柳扶风”的美态，但那发育良好的身子更给人一种健康、一种力量。那不施粉黛的脸上虽被阳光晒得微微泛黑，但丝毫无损成熟姑娘的青春魅力，尤其是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透着纯朴而又不失灵气。
我傻傻地望着她出神。姑娘好像也发现了我，时不时地偷眼相望。这么多人挤来挤去，不一会儿我们就走散了。可你说怪不怪，那么大的地方转来转去，我们又碰了个照面。我不清楚许许多多的痴男怨女会不会就是这样一见钟情，我也不知道许多爱情故事里的男女主角是不是也是这样开始了他们的浪漫里程，反正我当时就觉得她是那么多人当中最美的一个。货架上五颜六色的绸缎也比不上她那普普通通的平布花裙，金光闪闪的耳环戒指和她那会说话的眼睛相比黯然失色……。
最后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和她搭上了话。姑娘叫古丽拜克热木，家住新庄子。
我把这事的经过和我的想法告诉了母亲。不用说母亲立刻像个孩子瞪大了眼睛，抓住我的胳膊兴奋地说：“那你还不去找那姑娘好好跟她谈谈，要是人家愿意，我明儿个就托人求亲!”
所谓新庄子，就是离我们村子不远，近七八年才形成的一个小村庄。
我受不了母亲的催促，在新庄子周围转悠了一个多星期才好不容易碰到古丽拜克热木。
这是一个炎热的中午，田里几乎没人。姑娘胳膊肘下夹着镰刀，赤脚走在田间松软的土地上。她见我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脸却一下子红了。
“古丽拜克热木，你真难找呀!你知道我在附近转了多少天?”今天我算是豁出去了。
“你有什么事吗?”听了我的话姑娘不但全没了刚才一刹那的羞涩，好像还显得无比骄傲起来。
“这……，嗯……，这儿好热啊!我们到那边树荫下坐坐?”要做到水到渠成就不能直截了当。真难!我预先设计好的一肚子话被她这么突然一问竟不知从何说起了。我决定先来个缓兵之计。
姑娘离我三四步远坐在小水渠边的树荫下把脚伸进水里，只顾扑腾着水花，好像根本不在乎我的存在。我心想，要是这会儿能喝上两大杯酒就好了，“酒壮英雄胆嘛”。
事到如今不管她想不想听，我也绝不能错过这来之不易的良机。于是我使劲儿干咳了两声算是即将演讲的开场白。我先是从今天天气怎么这么热呀，渠里的水好凉快呀，今年的麦子长得特别好呀什么的，一直扯到去年商品展销会真热闹呀等等。本想以此为突破口，顺理成章地切入关键问题。哪知姑娘还是旁若无人似地，任何你风浪起，我稳坐小渠边。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即便真的是我落花有意，你流水无情，我也要把准备了几天的话统统倒出来。反正今天就你我两人，我也不管什么尊严不尊严、面子不面子的。
“世间万物男女雌雄，花中的蝴蝶比翼双飞，水中的鸳鸯成双成对，就是山野的猛狮也是形影相随，空中的夜莺奏的是呼唤恋人的曲，林中的百灵唱的是思念情人的歌。真主创造了男人和女人，就是让他们携手劳作同床共枕。古丽拜克热木，难道你就不想找一个陪伴你的人?老实给你说吧，不管你相信不相信，自从去年展销会后，我就没睡过安稳觉。就是做梦也常梦见你。我看上你了，你愿意嫁给我吗?”我一股脑儿不带缓气地一吐为快，并做好了碰壁挨骂，然后“拜拜”的思想准备。
“嗬!你还一套一套的。从哪学来的那么些花里胡哨的词儿。”谁知姑娘不但没生气，让我这么一激，终于开了口，我一看有门儿。
“你就直说吧，你有没有对象?”
“我要是有，早就不会浪费时间听你在这胡言乱语白费口舌!”姑娘好像有些气不顺。
“你这是什么意思?”
“展销会已经过去一年多了，你成天尽忙着做梦了吗?今天才想起还有这码事儿。五六年前，你把你的鞋子脱给我，就再没了下文!”
“什么?你说啥?”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疯卖傻?那时我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你是个大小伙子。古尔邦节那天，我跟几个朋友去城里玩儿，后来走散了。下午，我正独自一人往家赶，正好在路上看到你折腾着个自行车摇来晃去。见了我你非说天快黑了，让我坐你的自行车，免得我害怕。我心想，真是活见鬼，本来还没害怕的感觉，见到你那醉熏熏的样子，倒是真的害怕了。我说我还要等两个朋友，让你先走，就站在原地装着等人的样子。你看起来也不是坏人，没有再多纠缠，自个儿走了。等我走了一段路，竟见你躺在树底下‘呼呼’大睡起来。当时我看天快黑了也不知咋就生出一种怜悯之心，‘害怕’二字也抛到了脑后，跑过去想叫醒你赶快回去。也不知究竟你醒着还是没醒，竟然脱下鞋子让我拿着先走，说你马上就赶来。我发现你的脚确实磨出了血泡，也就当真提上鞋先走了。左等右等不见你来。到了家我用纸把你那双鞋包好，藏到墙角一个旮旯里。就这样放了两年也不见你来取。后来我们家搬到新庄子时，我一气之下拎起那双鞋扔到了村后的污水沟里了。”
“我的老天，这世界真是太小了。这么巧的事硬是让我们给碰上了。唉!都是那万恶的酒。我真的想不起来了。真对不起。”我不知是懊悔自己的失态，还是庆幸我们的缘份。我现在才恍然大悟，展销会那天姑娘频频向我示意并非平白无故。停顿了一下我又接着问道：“那你们家原来也在我们村吗?”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见过我?我可是早听说过你的‘鼎鼎在名’，早见过你那傻乎乎的样儿。”
“真是遗憾，确实没啥印象了。姑娘家真是女大十八变呀。我只觉得我们村里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一眨眼个个都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了。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谁家的姑娘。”
“我是达吾提买孜木的女儿。你肯定认识的，别人管他叫‘达吾提车夫’。”
“哎呀呀!认识，认识，怎么不认识。就是那个爱喝酒的达吾提大叔嘛。他怎么如今成了清真寺里的主持了?”我用手掌拍了一下脑门儿叫起来。
古丽拜克热木也笑着站起身：“我父亲已经好多年不喝酒了。我们家搬到新庄子后，大家都说他嗓门好，所以就被选为清真寺的买孜木。慢慢也就改掉了爱喝酒的坏毛病。”停了一会儿姑娘见我没吭声又说：“我的事儿，关键在我爸，我妈听我的。”
我已经揣摸出了姑娘的心事，也不再拐弯抹角赶忙顺杆往上爬：“达吾提大叔就像我父亲一样，只要你不变卦，真主保佑，我们的事儿准能成。”说着我就要转身往家跑。
“你急什么，我还有话呢?”古丽拜克热木竟一把拽住我的后衣襟：“我刚才说把你的鞋子扔到水沟里那是逗你玩的。等我们的事儿成了，我当做礼物把它送给你。”
此时此刻，我真的相信人的一切都在命运的安排之中。从我家门口醉熏熏走过的达吾提大叔、丢掉鞋子、展销会上的巧遇，这些怎么都连在了一起。不管怎么连，这会儿我是没有心思想这些事了。道别了古丽拜克热木，一转身一路小跑往家冲。我觉得天上的白云在跳舞，地上的小草在欢笑。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舒畅，脚步从来没有这么轻快。周身的血液在沸腾，激动的心“嘭嘭”直跳。那天我没有喝酒，可我偶然发现，除了酒，还有另一种让人陶醉的东西。
两天后，我们托了两个能说会道的媒人去达吾提大叔家求亲去了。谁知不管两人怎样开动他们那如簧巧舌，也没把达吾提大叔说动，最后甩出一句要命的逐客令：“行了，行了，我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酒鬼!”
听到这出乎意料的结果，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我心想完了!如果连达吾提车夫也不同意我做他的女婿，那我的事就算完了!我设计好的美好未来就这么顷刻间化为泡影。我觉得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太窝囊、太无能，又要让妈妈为我操心，为我着急了。算了，破罐子破摔，这辈子就这样儿了。这么想着垂头丧气又钻进了一家饭馆喝起酒来。出了饭馆我手里攥着个酒瓶找到了达吾提的家门，我真想揪住他的脖颈教训他一顿问问他到底为什么。
“你好，你是谁呀?”他愣了一下。虽然他留起了长长的胡子，但人却没显老，说话声音也没变。
“你没认出我吗?我是上面那个村的哈西尔!”说这话时我早已把手里的酒瓶悄悄扔到了身后的草丛里。
“哪个哈西尔?你是谁家的孩子?”
“就是那个当年连马带鞍一起白送给你，一分钱也没要的利维尔的儿子哈西尔呀!”
“噢!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有啥话，走，进屋说吧。”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行了!就在这儿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哼!你装糊涂，我可没情绪跟你打马虎眼，“我看中了你的女儿古丽拜克热木。她也喜欢我。可你为什么不能成全我们?是的，我是个酒鬼，可那是过去。话说回来，我怎么染上酒的，难道你还不清楚?你在我家门口说过的醉话，你在果园里给我敬酒，你教导我说酒是人生最大的享受，难道你都忘了!那时我才十七八岁，我平生喝的第一杯酒是从你手里接过的。从那以后十年过去了，我就一直找寻着你所说的快乐。事到如今，你倒好，把胡子留得老长，像模像样儿的，成了个大好人。而我变成了酒鬼，坏人!……”
达吾提听着我的慷慨陈词，站在那儿没吭声。而我像是出了一大口闷气，心里好受了许多。
当天晚上，我老在做梦。折腾了一夜早晨一睁眼，妈妈正坐在我身边抹眼泪呢：“整夜都在说梦话。孩子，你也别太难为自己，起来吃饭吧。吃完饭我亲自到达吾提家去，说几句好话也许他会改变态度的。”
我知道妈妈是在宽慰我。“算了，昨晚我去过了。该说的都说了，像他那种没文化的女儿再不嫁人，就让她一辈子嫁不出去，永远呆在家里。”我嘴里这么说，可脑子里却怎么也赶不走姑娘的身影。
“孩子，你也别这么说，这姑娘虽没文化，但家务、农活那可是样样在行，人也中看，心底也实在。姑娘家就是胆小怕事儿，样样都听父母的。”妈妈这么说，其实我心里何曾不这么想。可看眼前这架势怕是好梦难圆了。
我刚洗了把脸准备喝早茶，忽听外面有人叫我。我忙搁下碗筷出去一看，达吾提大叔骑着匹高头大马停在我们门口。
“孩子，昨天你真的生气了吗?你的话让我想了一夜。好吧，告诉你母亲，要是她真诚心诚意拿我的女儿当儿媳，你也诚心诚意要娶她，我就负责替你们把事办了。我也不需要什么贵重财礼。”
我不知道命运是不是在故意捉弄人，只觉得刚才好像还是乌云满天，怎么突然就霞光万道了。
“你看我这匹马怎么样?”达吾提大叔见我张着嘴直发呆，拉过马头问我。
“真是匹好马，达吾提大叔，我早就知道你从来就不会骑那种不起眼的劣马。我打量着这匹脑门儿正中有块白点儿的枣红马，不知道是夸马还是夸达吾提。
“要是你真的戒了酒，我就把这匹马连鞍子一起送给你，不过得等你结婚那天!”他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很郑重。说完拉转马头，扬鞭而去。
达吾提大叔骑着枣红马迎着朝阳渐渐远去了。我站在原地半天没动，我觉得这个早晨的太阳是那么圆、天是那么蓝，世界是那么美好，活着又是那么幸运。阳光灿烂的日子就在我的眼前，我要重新开始我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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