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指山上飘红云
作者:李英敏[京族]
(一)不速之客
一九四四年,当映山红开满山岗、布谷鸟唱出春天的颂歌时,我们纵队司令部来了一位不寻常的客人。在战争的岁月里,除了自己同志外,我们很少或者说没有接待过什么客人。这位客人来自五指山,还是黎族人民武装的领导人,这就更加引起批战员的重视和注意了。
来客名叫王国兴,约三十多岁,健壮的身躯,古铜色面孔,粗眉大眼,像一座朴实粗犷的塑像。他身穿一套蓝靛染的土布民族衣服,一副忠厚强悍的样子,如果不是陪同他来的四支队的同志介绍,很容易使人以为是海南岛西部山区的农民或猎手,何况他还会说一口乡土话呢。
我那时在抗日民主政府担任行政领导工作,党政军领导一元化,我负责接待这位既尊贵又特殊的客人。
他看到我们这些人住的、穿的、吃的,感到非常惊讶,一再追问陪同他来的四支队的同志:“这是红军和共产党住的地方吗?这是司令部、民主政府住的地方吗?……”
当时,海南特委、抗日民主政府和纵队司令部驻在澄迈县六勒岭上,这里是连绵几十里的原始森林,离村庄很远,住的都是用茅草、葵叶盖的草寮。我们已经在这里度过一个严寒的冬天,全靠烤火过日子。衣薄食淡、疾病缠绵,不少同志永远安眠在这里了。
按照冯白驹同志的布置,我们给客人搭了一间比较宽敞的草寮,勉强抽出一张军用棉毯、一张席子、一条面巾、一个茶缸,还特意用竹子做了一支水烟筒,这就是我们接待客人的全部东西,可在当时是够阔气的了。他走进草寮,坐在火堆旁,抽起水烟筒,非常满意地对我说:“看得出,你们是很艰苦的,可是非常真心地待我,非常真心地待我这个黎人……”
使他更感动的是和领导同志第一次会见。当他走进草寮见到我们几位领导同志的时候,就要跪下来行大礼,冯白驹同志伸手把他扶住,拉到床沿坐下,并且激动地对他说:“我们是同志,我们是骨肉兄弟,你千里迢迢来找我们,我们的心里已经很感动了,请你千万不要把我们当外人看待。”王国兴刚坐下来,就流下激动的眼泪说:“红军父母同志,共产党父母同志,我王国兴领你们的情,请你们赶快出兵救我们黎人吧,不打败国贼,我们黎人不得活了……”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在坐的人,眼眶都红了,还是冯白驹同志撑得住说:“国兴同志,请你放心。黎族兄弟的苦楚,就是我们的苦楚;黎族兄弟的困难,就是我们的困难。我们一定想办法,不会让你空手回去的……”
那天晚上,他拉着我坐在火堆旁,谈了很久,当他知道我不是海南岛人,觉得很惊奇,问道:“你为什么要来我们这个苦地方呢?”我说,一个共产党员,只要革命需要,什么地方都要去。他马上追问:“什么叫做革命?”我说,赶走日本鬼子,打败国贼,使穷苦人得到解放,过上好日子,就叫做革命。他默默点点头。接着,他详细问过我的年龄和经历后,无限感慨地说:“你们红军、共产党个个是能人啊!”
就这样,我和王国兴交上了朋友。
(二)官逼民反
王国兴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又是为什么找我们的?得先从黎族人民武装起义说起。
在海南岛的中部,有连绵几百里的大山区,最高的山峰有一千八百多公尺,像巨人的手掌伸向碧空,这就是有名的五指山地区。
在这片山林里,聚居着三十多万黎族人民和五万多苗族人民。五指山区虽然有丰富的矿藏和自然资源,黎族苗族人民却仍然过着刀耕火种、竹篱茅舍的极端贫困落后的生活。历代的统治者,一直把这些少数民族当作奴役剥削的对象。国民党的统治,更加野蛮和残酷,他们污蔑黎族人民是“长尾巴的野人”,并装到大木笼里运到广州展览。这不仅是对黎族人民的侮辱,也是对人类尊严的挑战!
一九三九年二月,日本侵略者占领海南岛,国民党大战而逃,大量的军队(保安团、守备团、游击队)、政府机关(专员公署、十几个县政府、好几十个区乡政府)都逃到五指山去。巨大的灾难落到了黎族苗族人民身上。这些蝗虫、山蚂蝗以“征粮”、“征税”的名义,夺去黎族苗族人民百分之五十、六十,甚至高达百分之八十的收获(包括粮食和其他作物),每户人家每年还要交多少土布和木棉被,最难容忍的是无穷无尽的差役。除了抽壮丁当兵以外,还要有各种劳役:为这些老爷们挑担、抬轿、盖房子、种菜、砍柴、挑水。国民党班长、保甲长以上都要坐轿子。各个村寨的青壮年不仅全被拉差,而且是无偿劳动,服役者要自带口粮。没有口粮的,只好挨饿。这真是一座名符其实的人间地狱。
仅仅是一两年间,整个五指山区(当时划为白沙、乐车、保亭三个县)田园荒芜、生产凋敝,黎族苗族人民陷入饥寒交迫的境地,不仅是男人一丝不挂,连十多岁的大姑娘也没有一块遮羞物。但是无尽的奴役、剥削还落在这些不幸者身上,白沙附近有座高山,有很多黎族人民倒毙在这里,成了“白骨岭”。为了生存,许多人(特别是住在大路旁边村寨的)纷纷逃到深山老林中去。
就在这种情况下,在一九四三年夏天,白沙县的黎族人民首先揭竿,掀起一场反迫害求生存的武装起义。
武装起义的主要领导人,就是王国兴。
王国兴原来是白沙县红毛峒人,他是七个峒(我记得起是红毛、元满、牙义、小水、毛栈、毛贵、牙沙)黎族的头人(奥雅),民国党为了收买、笼络他,委任他当红毛乡的乡长。
这个“奥雅”为什么要领头造反呢?王国兴告诉我:“我原是国贼(国民党)的忠实子民,我把国贼官员都叫做父母官。表面上看,国贼待我也不错,曾经请我到司令部,刮鸡刹鸭款待我,起义前,他们还想让我当白沙县伪县长。”
“为什么要造反呢?我看到黎人实在活不下去了。不是劳累死,就是饥寒死。我呢?天天替国贼抽丁捉人、催租收税,逼着自己兄弟姐妹走死路,我的良心实在过不去呵……”
王国兴举起手里的竹水烟筒说:“起义前,我这个‘奥雅’连烟也抽不起。国贼要钱要粮,百姓交不出来,我只好用家产去顶替,很快,我的家产也给搞光了,没烟抽,没饭吃,连衣服也给扒光了,你想,我不造反还有活路吗?”
当然,事情也不是一帆风顺,当王国兴和十几个峒的“奥雅”秘密聚会,准备武装起义时,被奸细发现,向国民党县政府告密,王国兴因此被捕入狱。这件事激怒了饥寒交迫的奴隶们,他们拿起武器,举起火把,攻打伪县政府,救出了王国兴,轰轰烈烈的武装起义就这样爆发起来了。
(三)出路问题
就这样,黎族人民反迫害求生存的武装起义,像熊熊烈火,在五指山区燃烧起来了,好几个伪县政府、几十个区乡政府,都被愤怒的黎族人民捣毁、烧光,那些“游劫队”和大大小小的官吏受到应有的惩罚。拿王国兴的话说:“这是盘古开天地以来的第一次。”
当然,国民党决不会善罢甘体的,五指山是他们的老巢,他们不但有十多年统治少数民族的反革命伎俩,也承袭了历朝统治者对付少数民族的反动策略。武装起义一开始,国民党就采取血腥镇压政策,调集了两个守备团、一个保安团和大量的地方武装,用优势兵力和先进武器进行“围剿”。黎族人民武装人数虽多,士气旺盛,但是,第一,缺乏坚强的统一的指挥,往往各自为战,容易给敌人各个击破;第二,用的是大刀弓箭和火药枪,很难对付拥有现代化武器的敌人;第三,起义武装和五指山外的汉族抗日进步力量没有什么联系,和山内的苗族武装也没有很好配合。国民党军队一开始就封锁包围五指山武装起义地区,实行“关门围歼”“各个击破”的战略战术,很快就把起义武装镇压了下去。
在一场激烈的阻击战中,下了倾盆大雨,黎族武装的火药枪失灵了,大刀弓箭更不顶事,轰轰烈烈的武装起义失败了。
国民党军队攻进武装起义的村寨,实行最野蛮最残酷的杀光、烧光、抢光,所有村寨都烧成灰烬,捉到人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剖腹挖心,惨不忍睹。后来我们部队攻占国民党军队一个团团部,还看到一串串晒干的人胆。年轻的妇女都被捉去,押到五指山外出卖。武装起义地区变成了无人区。
但是黎族人民并没有被吓倒和屈服,他们在王国兴带领下,走进深山大岭,走进原始森林。五指山区第二大的山岭鹦哥勾,聚集了大部分起义者和死里逃生的人们。
王国兴和他领导的起义武装,处于内无粮弹、外无援军的境地,什么生产工具和生活资料都没有了,吃的是野菜野果,睡的是山林野地。寒冷的山区,赤身露体的人们,靠的是一堆堆篝火。疾病死亡的人一天天增多,该怎么办啊?!
青壮年主张,再和国贼军决一死战,总比坐以待毙好。拿什么决战呢?火药没有了,铁砂没有了,弓箭也没有了,靠几把大刀不顶事啊!王国兴和头人们不同意这样死拼。
有人主张去找日本人,说日本人兵强马壮,枪炮利害,国贼军就是怕日本人。王国兴想,日本人是外国人,他们来打中国,抢中国的地方,杀害中国人;我们黎人好歹是中国人,能请仇敌帮忙吗?还不是请鬼医病吗?王国兴和起义武装坚决拒绝了。
国民党反动派也不是傻瓜,他们虽然大杀一场,心里也知道黎人是杀不绝的,再说如果把黎人杀光了,谁给他们交钱交粮?谁给他们挑担抬轿?因此,又拿出历代反动派对付少数民族的手段,硬的不行用软的,软的不行用硬的,或者是软硬兼施的办法,用逼降诱降的两手,迫使王国兴就范。他们一方面严密封锁五指山地区,特别是起义武装活动的山林地区,断绝他们的接济和对外联络,另一方面派了一批又一批代表来找王国兴,其中有和王国兴认“老同学”的“抚黎专员”,甜言蜜语劝降,条件“优厚”得很,只要王国兴肯出山,一律既往不咎,还升他的官,让他当白沙县参议长、县长,但是王国兴怒斥这些“白脸奸贼”,严正声明:“宁可饿死病死在山林中,决不向国贼投降。”国民党恼羞成怒,也出了几次兵“搜剿”,可是那么广阔的原始森林,一两团人马顶什么事?
尽管王国兴和起义的英雄那样英勇坚强,誓死不向国民党屈膝投降,但是出路何在是个重大问题。打不能打,守不能守,饥饿、寒冷和疾病,夺去了不少人的生命。还有不少人悄悄离开大火,寻找个人出路去了。哪有什么出路呢?不是重新当奴隶就是死亡。
五指山啊!飘起一片无望的乌云。黎族人民的心啊!像刀割火烧一样。
(四)五朵红云的故事
像在茫茫的雾海中看到灯塔一样,像在深沉的黑夜里见到火光一样,像在沙漠中走路发现泉水一样,谁在王国兴和起义战士中讲起共产党和红军的故事来,那比喝糯米甜酒还令人振奋。
可不是吗?十年前,五指山地区出现一支叫做红军的队伍,听说这是一支穷人的队伍,共产党的队伍,待黎族人民像亲兄弟一样,带领黎族人民打土豪分田地。最解恨的就是痛打那些国贼军。那时,没有人敢欺负黎族人,日子过得多红火啊!可惜时间不久,这些能人、好人都走了……
石在,火种是不会灭的。共产党、红军像火星一样在王国兴和战士的心中闪耀。共产党和红军好,但是自从他们离开五指山,就再没有见过他们,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那些当过兵、到山外做过苦工的人非常肯定地说:“有!”“就在山外!”可是有人说,共产党、红军也是汉人,他们肯帮助我们打国贼吗?真难使人相信。
最怀疑和反对共产党、红军的,是那些大小“奥雅”,还有那些寨老和年岁比较大的人。现在起义地区,当年红军没有活动过,这些人没有亲眼见过红军,国民党欺骗宣传是起了作用的。王国兴这个人值得赞扬的就在这里,他认识到黎人要得到生存、找到出路,只有找共产党和红军。他找那些见过共产党和红军的人了解情况,找那些赞成找共产党、红军的“奥雅”、寨老商量,其中还有一位神公,给王国兴出了不少好主意。
有一天,王国兴在山林里打锣集合众人,兴奋地对大伙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个好梦,梦见黎母娘娘对我说:‘国兴啊!黎人子孙要有救,就得去找共产党和红军。’我问黎母娘娘:‘共产党和红军在哪里?’黎母娘娘把手一指说:‘你看,有红云的地方就有红军和共产党。’果然,五指山上飘起五朵红云,红云里有穿红衣、骑红马的人,慢慢向北飘去。弟兄们,我们一定要听黎母娘娘的话,赶快派人找共产党和红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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