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鲜的第一夜

作者：刘白羽

　　在记述朝鲜战场的第一夜之前，我先把这一封信介绍给读者们。这是一个普普通通朝鲜人的信，但却是千万朝鲜人民用鲜血写的信。我带着它走过朝鲜的前线与后方，我带着它看见闪闪的战争的火光，我带着它看见在火光中昂然前进的朝鲜人民，由于它，我理解了朝鲜人民的心。下面就是黄海道信川郡九笙面一个青年的信，当美国刽子手们侵入北朝鲜的时候，当美国人在他眼前把他的父亲、母亲和弟弟一个接着一个杀害了的时候，他在自己临死之前给他的哥哥李亨求留下了这封信：
　　哥哥!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的字，我在死前几十分钟写这封信。哥哥!父母和弟弟都死在敌人手里了，父亲、母亲和弟弟已经被残杀了，剩下来的我也只有死了。要死的罪是什么?哥哥是劳动党党员，全家都是希望和平与幸福的，就是这个缘故。哥哥!你替我们报仇吧!我们生命可以消灭，可是我们的仇敌--美帝国主义与李承晚匪帮一定要粉碎。一定替我们报仇吧!父亲和母亲在敌人面前，到最后没有屈服，我也是在敌人面前一点没有屈服，我死得很安心。这条不屈服的路是你告诉我的，我是坚决地为了我们最后胜利而死的。粉碎敌人，更勇敢地为我们斗争，更勇敢地斗争吧!
　　我得到这封信是在平壤，由劳动党的一位同志把它交给我，在这封信的后面还附写着一行字："像花一样年轻的生命。一直不屈服，他仇视着敌人倒在地下。这伟大英勇的少年的遗言，是朝鲜无数牺牲的人民给我们的号召。"
　　是的，是伟大的号召。我进入朝鲜后，看见朝鲜人民就在这样的复仇的号召下，英勇坚强地战斗着。
　　一月三十一日，北方最寒冷的季节，我过鸭绿江进入朝鲜，由于两岸城市都实行了严密的灯火管制，江面上是一片黑色沉沉，只有巨浪闪着白色粼光。汽车过了桥停在岸头办理入境手续。这是我第二次到鸭绿江，第一次是一九四六年初春，那时广大东北地区，刚从日本帝国主义魔掌中解放出来不久，那时，鸭绿江水绿得可爱，中朝两岸人民都在欢腾鼓舞，现在我们全国解放刚刚一年多，美帝国主义新的侵略阴谋就出现在邻近我们边界的地方了。
　　在路口上有一根横木，现在横木徐徐升起，我们的汽车发动了，便从这儿驶向朝鲜原野。这时，我又回过头来看看我的背后，背后就是祖国，在这一刻想到祖国真产生了无限的温暖的感情；同时我也想到不久以前，从这江上经过，去志愿支援朝鲜的千百万中国人民。当时敌人把战火烧到鸭绿江。隔着这条江，新义州正遭受着猛烈的轰炸，火光映红了江水。城市上空是一片黑色，烟雾腾腾，日夜凝结不散，烟雾中开始落下雪花，严寒在这时来临了。那时朝鲜战局是多么紧急，多么艰难，全世界人民是多么焦虑啊。正是那时，无数中国人民翻披着老羊皮袄，毅然决然地顺着江上铁桥，踏入战火燃烧的朝鲜，那时朝鲜人民站在冒着火焰的废墟前，默默向我们招手，我们的人民也一声不响，就积极向前走去，迎击敌人，据说那时鸭绿江还未结冰，还是一片波涛澎湃，奔流不息，现在江上却已结起厚厚的冰层了。我多么想赶上志愿部队的英雄们，可是我知道他们今夜正在遥远的前线奋战。但同样的情景，是我一过江也立刻看见了朝鲜人民，一个朝鲜战士走到汽车窗口十分关切地说："同志--辛苦了!"这一句包含着无限情谊的话，在朝鲜战场上，是反侵略战争的国际兄弟的致敬辞，从这里开始，我一路听到汉江前线。要我在这里用几句话来概括我对朝鲜人民的总的印象，那是不容易的。你要知道朝鲜正在奋力作战，只有当你深入到这种火热斗争的现实生活里面，你才更能体会人们的思想、感情，可是我相信打从为真理为和平而英勇斗争的国家来的人，是最容易理解正处于战斗火焰中的朋友的。
　　新义州这与我们只一桥之隔的朝鲜城市，被炸弹毁坏了。在一条十字路口，我们听到有人要我们停车，一个朝鲜的交通哨走过来，他问："平壤?"我们点头，他把路指给我们，然后他十分亲切地告诉我们夜间敌机频繁，要十分注意。后来我们到了一个小市镇停车休息，路边忽然呀地开了一扇门，闪出一线灯光，大家看了十分兴奋，到那里去一看，原来是一家小饭馆。朝鲜房屋外面有一条走廊，进屋的人把鞋子脱在那里，屋里面铺着清洁的蒲席，电灯虽然罩了黑布，可是令人见了十分喜悦。原来整个朝鲜夜间，你在各处行走，只见一片漆黑，可是进入屋内，你才看见人们不管敌人怎样残暴轰炸，依然安宁而坚定地生活着。灯光照耀在墙壁上一幅朝鲜人民领袖金日成将军的画像上，画像下贴了一条标语："朝中人民永远的亲善万岁!"饭馆里每一个朝鲜兄弟都用温暖的友情来对待我们，一个朝鲜母亲从厨房里伸出头来，她告诉我们，十月里，美国侵略者向鸭绿江边迫进，当时中国人民志愿部队就打从这屋外急急经过，打响入朝作战的第一战役。
　　再前进，就进入美国侵略军曾经侵占的地区了。
　　公路两旁，烧毁与炸毁的痕迹，处处相连，完全变成一片瓦砾场了，有的村庄全部为弹坑所代替了。我知道我是在巡礼中国人民志愿部队第一战役的战场，你看，战场的遗迹告诉我们那是多么激烈的战斗：路边水洼里翘起坦克的黑影子、伸着指向天空的炮筒，我们经过两条遮满松林的山峦，但路旁不断出现的是残破的汽车的骨架，炮车遗弃在烧毁的村庄旁边，有一辆重坦克简直就停在公路的中心。我们的司机同志突然朝窗外一指，说这就是我们包围敌人的阵地。实际这里已经看不出什么阵地，只看见密密麻麻相联结的巨大弹坑，想见当时炮火是多么猛烈，而这并不能停止历史的前进的车轮，勇敢的志愿军的战士们，就从这一片弹坑上前进歼灭了敌人。我在这里描叙的不是路上某一个小小的段落，铺满直趋定州的几百里公路上都是这样的战争痕迹。
　　我一面向前走，一面告诉自己，这是洒遍人民鲜血的地方，每一片废墟，每一个弹坑，都埋葬了不知多少和平与善良的人民的生命啊!在一个叫做新丰里的地区，去年十月二十七日夜晚，美国刽子手们把劳动党员、村干部、热诚农民、生产模范、母亲和孩子，七十五人塞到一口枯井里面去，然后凶残地把炸弹打下去，血冒出来，枯井变成血井，塞挤在人堆里的只有两个小孩子没有死亡。第一个向上爬又跌下去了。第二个终于爬上来，这个小孩子把那真实的屠杀情况告诉人们。一个平壤附近的农民，告诉我当他随同中国志愿部队回转家乡时的情景，他说："沿途看见到处都是美国人炸死的儿童，在一个江边我瞧见一些朝鲜小孩子是给石头砸死的，我瞧见一个防空洞里面塞满二三十具尸体，那都是北朝鲜的和平人民，那时我对我自己说：'我一定要报仇!'"给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宣川，在这个城市里，只剩下无数危立的房屋的残骸和废墟，我们的车从废墟上穿来穿去，几乎找不出道路。但废墟上是有一条前进的道路的，当我们离开宣川向前行驶时，在我眼前展开朝鲜的真面貌了：一个和平的果园被无耻的强盗破坏了，那瓦砾与火焰是盗犯的罪证，我知道全世界人民的眼睛都在望着朝鲜，但是今天真正的朝鲜是怎样的朝鲜呢?这一点我们必须分辨清楚。朝鲜笼罩在战争烈火之中，一点也不错，这是事实，是这样的烈火，我到汉江前线去时就是夜夜在火光中前进的。可是我肯定地说，烈火不能烧掉朝鲜，敌人制造了废墟，可是从废墟上站立起来的人，他们是那样更坚定，那样更顽强不屈，现在在我眼前的，就是这样的朝鲜，昂然前进的朝鲜。
　　在公路上，我看见一队队朝鲜人民军，背着短短的转盘枪向前方去，穿着白色服装的老百姓赶着牛车向前方去。总之，一切人群的方向都是向着前方，向着前方。特别是在宣川以东的路上，我们的汽车司机十分小心地把车停下来，那已经是下半夜，严寒的白霜盖在行人的身上。汽车所以停下来，因为前面有一队人正在行进。我从车窗上伸出头来看了看，我看到一队朝鲜妇女，她们穿的不是洁白的裙子，而是灰绿色的军装；她们的行列不算怎样整齐，但是我看见她们在这寒夜之下，是那样豪迈地向前行进着；她们有的背着枪，有的扛着行囊；她们走到公路一边让我们的车通过，我看见她们的脸，从她们的脸上我看见的不是战争的苦难，而是安详与镇定。我懂得这种镇定，只有坚强的人们，在战争的锻炼下才能获得；她们经受了战争开始突然袭来的震惊，信心诞生了，于是她们变得真正的安详、镇定了。她们就是这样擦着我们的车窗行进，望着我们，并不停止她们的脚步，好像在说：你们先走吧!我们也一定要走到那里去。
　　我们在一片开阔地上，两次为哨兵的枪声阻止，我们看不见敌机，只听见敌机轰隆声从夜空中掠过。
　　可是在我的脑子里还牢牢地留下另一深刻印象，那是在宣川，在那面危危欲坠的楼墙上，看见中国人民志愿军一条鼓舞前进的标语。我相信，在那危急的时日，我们的善良而勇敢的人们，是从冒着烟的废墟上前进的。恰好，当我们奔赴定州的时候，我们汽车上微微的灯光照着路上飞扬的尘土、路旁的树木、以及公路上前进的炮兵。开始我还以为是朝鲜人民军呢!可是，接近了，我看见驮着炮的骡马，骡马甩动着尾巴，战士们背着背包，背包上绑着布制的鞋子，那长长的挂在背上的干粮袋，啊!甚至那随着炮车默默前进、那微微弯着身子不慌不忙走路的姿态，对我都是那样熟悉呀!同志们，你们是中国人民志愿部队的战士吧?是的，是他们，我看着一个一个普通的战士，你看他们就那样坚强而勇敢地走着。我在解放战争中曾经和我们的战士们一起这样前进，走过祖国的很多地方。这一次由北京动身，深夜--在火车上--注意看着在塔山，在锦州车站上那灯光，感到特别的明亮，为什么呢?就因为我亲眼看见我们的战士们在塔山、在锦州作过战，流过血。现在，我又看到了我们的中国人民志愿部队战士们在前进，坚毅的前进，他们到哪里去呢?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离开了祖国，踏上了兄弟国家的土地，他们到战火中去，尽管那里充满一切轰炸、燃烧、危险甚至死亡，但是他们是那样英雄气概地一直向那里走去。是这样的人民啊，谁真正和他们在一起，谁都会感到无比信心。
　　看，这是志愿军的一个营教导员的一页日记，从这页日记上所记载的时间看，那正是志愿部队刚刚进入朝鲜不久的时候，在这里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真实实，充满同情心与仇恨心的：
　　十一月十三日，于下扬地。
　　为祖国为世界和平的反侵略战争在激烈地进行着。敌人的飞机声和屠杀人民的扫射声、轰炸声，以及炮声，没有一分钟听不见，时刻都那样轰隆隆的响着。在这样战争形势下，看到朝鲜人民东一个西一个无家可归，说不定哪时哪刻，就要受到敌人的杀害，从此更体会到帝国主义的野心是想以侵略战争将人民消灭。我是中国优秀儿女的一分子，我一定想一切办法领导部队，克服一切艰难困苦，哪怕将我的鲜血流在朝鲜战场上，也要配合朝鲜人民的斗争，将敌人彻底消灭，来为人民、为我那些流了血的阶级兄弟报仇雪恨。
　　我很宝贵这进入朝鲜的第一夜的经历，我很宝贵在向前方去的道路上我看见了朝鲜人民和中国人民在并肩前进。
　　让我们用实际行动来纪念黄海道那一个青年的遗言吧，为他报仇的不仅仅是无数的朝鲜人民，同时也有无数的中国兄弟。
　　我们第一夜的目的地是定州，可是定州在哪里呢?我们已经走到城中心，我们还不知道我们已经进入城市，这时天已接近黎明，寒冷的风吹着折断的电线呼啸作响。我走下车来看了看，两旁完全是瓦砾，连一点烧剩下的墙基也没有了。我们只有在瓦砾堆中找来找去，好容易找到一块指路牌，才靠它认清我们已经到了定州城中心。我们辨明方向，然后顺着曲折的山间的小路，通过激荡的河流，在一片深深山谷中找寻我们的第一个宿营地。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第一眼看见白日的朝鲜山岭上满覆着银白冰雪，但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松林更显得苍翠可爱了，还有栗树的干叶在阳光下闪着金黄的光彩，山谷中弯曲着河流，蜿蜒着一股白线一般的公路，稻田地接着稻田地，高架电线一直接连着伸向天边，电线给阳光照得像一根一根银线。朝鲜，多么庄严而美丽的朝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