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之间
作者:林元春[朝鲜族] 清玉 译
三
人生之路充满坎坷曲折,这话果然不错。公公过花甲那阵,精力、体力还远远胜过五十左右的人,谁想到不久就突然中风离开了人世。家门的栋梁一倒,本来亲近和睦的大家庭就日渐散了架。公公去世还没过几个月,婆婆也因胃癌相随公公去了。就这样,几个月里,我接连失去了公婆二老。真是祸不单行啊。第二年,在市工业局当副局长的丈夫因为所谓“民族主义分子”的罪名被撤了职,我们家从此一蹶不振,没过多久,就败落了。公公婆婆去世后就逐渐来往稀少的亲戚们,从丈夫戴上“民族主义分子”的帽子以后,就干脆断了走动。丈夫被勒令去玉泉洞劳动改造,我也跟着去了。这时我们已经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我又怀了孕,不久就要成为三个孩子的妈妈。丈夫停发工资,就该我去挣钱了。我马上就要坐月子了,鼓着大肚子怎么干活呀!全家的日子已经到了缸底朝天的境地。真是钱能长利,穷能生穷。家里越穷,孩子们反而越能吃,口粮和别人家同样领,可我们家一直接不上顿。我只好到市里亲戚家去借包米 子和包米面,说好到秋后还大米。冬天一打完场,我就赶紧碾了大米去还债。这样,一年口粮扣去还债的几百斤大米,剩下的又难以维持到第二年春天了。
明天是八月十五了。丈夫去给父母的坟地割草培土,家里只剩下我和孩子们。别人家早就开始热热闹闹地打打糕、酿“马格利”(马格利:朝鲜族家酿的米洒。),我们家却像出丧户一样悲惨凄凉。要是往年,亲戚们早该接连上门,宰鸡杀猪,闹腾一番了。可现在家里却冷冷清清。
“同是李家门下,有的家有亲戚,有的家就没有亲戚。”当初铜佛寺嫂子说的那句话,我现在才悟出了它的含意。现在我们家是冷落了,亲戚们不知聚在哪一家做糕、酿酒、杯来盏去、谈笑风生的正热闹呢。我又想他们,又恨他们,好歹不是外人,难道亲戚之间就这样无情吗?
“哎,这屋里怎么到现在还不点灯呢?”
我一听这声音,就知道铜佛寺嫂子来了。没等我起来开门,“吱”地一声门响,她顶着一个大柳条筐,一猫腰跨进了门槛。
“嫂子!”一见到她,我就像见了亲娘一样,长期压在心底的悲苦猛地涌上心头。我伏在她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怎么,家里出什么事了?”她急忙问。
我还是不顾一切地倾泻着悲伤。我只想这么哭个够。
“中秋佳节,哭什么哟?”
突然一滴冰凉的水珠掉在了我的脑门上。“是冷汗!”我这才从嫂子怀里抬起头来,只见汗珠沁满了嫂子额头,筐子依然顶在她头上。
“呵,我真……”我来不及抹去泪水,急忙帮她放下东西,然后点上油灯。
“眼泪一旦让它淌下来,就得天天用桶接啦,特别是我们女人家。”她边说边用毛巾给我擦着泪。铜佛寺嫂子温暖的安抚使我的眼泪更像流不断的泉水般涌出来。
“我来了,你该高兴才是,怎么一个劲儿哭呢……”
我准备下灶坑烧火,嫂子一把拉住我,一面自己跳下灶坑,一面说:“我来烧。你这个身子爬上跳下的多吃力啊!”
嫂子的到来好像给我们家带来了节日的气氛。
我淘完米坐下锅,便往下打量着嫂子。灶洞里透出的火光映照着嫂子的脸庞,这张脸上已经全然看不见前几年渍着汗迹和脏水的窘况痕迹了。她穿的是一套新做的灰色混纺料的小袄长裙。人们都说摆脱贫困是最大的解脱,虽然还不能说她完全摆脱了贫困,可是她熬到了大儿子学校毕业挣工资,真也像脱了层皮似的轻快多了。
“嫂子,您现在算熬出头了。”
“妹妹,你的出头日子也不会远啦!等他叔叔的问题一解决,孩子也长大了,你比我还要有福享呢。岁月如流水,说长就长,说短也真是一眨眼功夫哟!”
见锅开了,嫂子又添了几根木拌,起身上了炕。她挨个儿仔细端详着睡熟的孩子们,然后揭开柳条筐盖。
“中秋先打了点粘稻子,这是用新下的粘米打的打糕。”嫂子说着拿出一包又大又沉的打糕。
“这是新米,这是牛肉,这……”嫂子边说边抖开一块用尼龙纱巾包着的衣料:
“这是给你扯的,不知合不合你意呐?”
这是一块白色尼龙衬衣料和一块栗色裙料。
“现在我还有福气挑这拣那呀?嫂子,你就给我侄儿们添补点好了,干嘛为我花这么多钱呀?”
出嫁时的嫁妆都穿光用尽,连婆家给我做的也都穿没了。现在我只剩下身上穿的这套打了补丁的衣裙了。
“一旦手里空了,就好像哪儿都是无底洞。旁人接济还能顶多少事?要翻身还得靠自己,别人顶多救你一时,再说,还得老听人家说你吃接济……”
“吃的、穿的、用的,怎么说断就像刀斩似的那么齐刷,一下子什么都断了呢!”
“所以说,漏底的缸好补,穷困的洞难堵嘛。”
吃过晚饭后我们上炕躺下了。
不知是路上累了,还是心里没了心事,铜佛寺嫂很快就入睡了。可是我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入睡。
四
如果不是看丈夫的面子,我可能早就和亲戚们断绝来往了。当然,不得不走动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为了救燃眉之急。夏天借米,秋天还米。蹭烂了裙摆,磨穿了鞋底,应该说都是我主动上门的。
一次,朝阳川嫂子派儿子来,请我去参加她大女儿的婚礼。自从丈夫下去劳动改造以来,已经十几年不通音信的朝阳川嫂子,突然派人来请我们,我不能不大吃一惊。往日她那些一时近乎得能踏破你门槛,一时又翻脸不认人的为人举止,虽然想起来就叫人心里冒烟,但我看在侄女的份上还是去了。
我一进屋,朝阳川嫂子就以从来没有过的热情迎了上来:“哎哟,妹妹,我自己眼前也顾不过来,天天挣扎着过日子,所以一次也没去看你……你是怎么遭的罪呀?他叔叔还好吗?孩子们长得怎么样?”
十几年的岁月在她脸上添了好多道细细的皱纹,可是出众的姿色依然不减当年。
“要说遭罪,大家还是一样嘛!”
“我们总算比你们过得好一些。哎哟,那么漂亮的脸蛋,怎么变成这样啦?”
我环视着一位客人也没有的静悄悄的屋子问:“哎,说要办喜事,怎么这么冷冷清清的?”
“结婚的日子还有十天呐。”
“怎么?”
“大概因为当妈的没手艺,姑娘也跟着一门不门。眼看喜日子就要到了,坐垫、枕套都没绣上花,想来想去只好把妹妹请来了。”
我有一手妈妈传授的手艺——刺绣。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坐在缝纫机前,坐垫、枕套,一件一件绣开了。都说看嫁妆上的刺绣,就能掂量新婚妇的手艺,我就代替侄女,把自己所有本事都拿出来了。袅袅低垂的柳枝上燕子展翅高飞;百花盛开的草丛中蝴蝶轻盈起舞;青松底下,白鹤兀立,小溪缭绕;皎月光里,巨岩嶙峋,猛虎长啸……反正只要是我见过的觉得好看的图案,我都绣上了。
我整整绣了八天,从缝纫机旁脱开身子的那天,铜佛寺嫂子也领着孩子来了,她一见我就说:“哟,妹妹先来一步啦!”
“嫂子!”我高兴得抓住她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大小子在大学挺好的?”
“他挺好。嫂子您也不宽裕,又往学校寄钱。前几天孩子从学校来信我们才知道。”
“现在这年头,像我们这样的人也能过上舒心的日子了,我是叫他趁着好时光安心多学点啊!”
望着铜佛寺嫂子,我又想起她穿着破短裙在锅台边忙活的情景。我再看看那两个侄儿侄女,一身上下也都是哔叽或呢绒。当初我每次顶着米,带着些旧衣物到铜佛寺去时,那两个小家伙淌着鼻涕,狼吞虎咽地吃得盆底朝天……想不到今天,他们都长成这样一表人材的大姑娘小伙子了。
不知啥时候铜佛寺嫂子换上了干活穿的衣服,又像以前那样蹲在锅台边忙活起来。我坐在炕坑烧火,看见她端起淘米盆往下望着我,就像我第一次往灶坑下望着她穿的破短裙那样。我慌忙用裙摆遮住脚脖子,免得露出我那条用一切能拆成线的东西织成的线裤。
“咯咯咯……”从里屋发出一阵笑声,朝阳川嫂子的声音特别的响亮。
“铜佛寺嫂子,大家都要看新娘子准备的礼缎,把箱子打开了,你也来看呀!”
可是没有人叫我也去看。
“这是他叔家送的呢大衣,这是他大伯家送的哔叽上装,这是……”朝阳川嫂子兴致勃勃地炫耀着。我感到抬不起头来,每个亲戚都有拿得出手的礼物,我却什么也没有带来。
“哎哟,瞧这花绣得多好,谁绣的呀?”
嘈杂声中不知谁这么赞叹了一句。我心里想这下可要提到我的名字了。不知怎的,我紧张起来。
“这花是……”
是朝阳川嫂子的声音,但口气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理直气壮了,嗓门也不如刚才那样高了。
“那还能是谁,新媳妇的手艺呗!”不知谁插了一句。
“手艺真不一般,新郎真有福气!”
“嗬,样样都绣活了,一番心血都绣在上头啦。”
屋子里赞声不绝。
“这孩子的本事就这一样……”朝阳川嫂子说着,马上瞥我一眼,又说:“这孩子,绣花什么的她还是可以的。”
我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了,正式举行婚礼的那天早晨,趁宾客出出进进的混乱当儿,我悄悄离开了朝阳川。
回家后,我暗暗发誓,以后亲戚家再有这类事,我是坚决不去了。可是今天又收到了铜佛寺嫂子的信,让我去参加她大儿子的婚礼。别人家可以不去,铜佛寺嫂子家不能不去。我正在焦愁的时候,铜佛寺嫂子捎来一块做裙子的布料,说是准备做了在婚礼上自己穿的,因为抽不出空,所以让我什么也不要准备,帮她把裙子做出来带去就行。做她的衣裙,不用另量尺寸。我用寄来的深蓝色涤纶布料做了一套小袄长裙,带着它到了铜佛寺。
从喜日子的前三天起,亲戚们陆续到了铜佛寺。新盖的几间瓦房里挤得满满的,颇有前些年我们家遇到喜庆日子时的气氛。
在亲戚中享有“家门的女豪杰”、“李家的荣耀”美名的朝阳川嫂子,现在又以新郎的婶母身份在粗声粗气地四处指派活计。我蹲在锅台边,不声不响地埋头干着活。
家门宴席一开始,我心里总觉得朝阳川嫂子的视线盯在我身上,好像在说:“你还不赶快出去!”送礼缎的时候,我就放下活儿悄悄地出去了,打算到后面邻居家去坐一会儿再回来,可是刚刚拐过院墙,就被谁一把抓住了。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铜佛寺嫂子。她问:
“你想上哪儿?”
“我……”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想躲开?”
“……”
“难道请你来是让你看别人的眼色,使你抬不起头吗?妹妹……”铜佛寺嫂子含着泪望着我。
我不知怎么说才好,只搓揉着衣襟,流下了激动的热泪。
铜佛寺嫂子用双手托着我的脸,像慈祥的母亲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说:
“傻妹子,你是要在我心上扎一锥子吗?”
在她的面前,我仿佛犯了错误似的,扭过头尴尬地说了一句:“嫂子,是我不对!”
“这才像样……”
铜佛寺嫂子拈起衣襟替我擦去两腮上的泪痕,然后领着我回了家。
轮到我接受礼缎了。我看看自己又脏又破的打扮,真不想走到新娘子面前。不知谁在后面捅我一下,我才难为情地挪到新娘面前坐下。新娘拿出一套蓝色涤纶衣裙双手捧着放到我面前的圆桌上,我蓦地一惊,别人得到的礼缎都是枕巾、袜子之类,难道给我这个?
嫂子脸上漾着宽慰的微笑:“多少年来,玉泉洞妹妹对亲戚们的帮助比谁都大,所以我替大家用咱李家门的名义送她这份礼缎!”
铜佛寺嫂子的这番话,得到了大家的鼓掌赞同。顿时,我热泪盈眶,一阵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我不好意思再抬脸对着大家,就在低下头去的当儿,突然发现圆桌上的那身衣裙就是我亲手缝制的那套——是铜佛寺嫂子说自己要在婚礼上穿的那套衣裙!
“嫂子,这……”我抬起头望着嫂子。
“这是儿媳妇送给你的。”
嫂子的脸上又漾起了满怀喜悦的笑纹。我心头一热,接过新娘递过的酒杯一饮而尽。正在这时,“妈妈——”我读高中的女儿推开房门蹦了进来。
“哟,这是谁呀,怎么现在才来?”
“妈,爸爸让您快回去!”
“怎么,出什么事了?”
我紧张得心直哆嗦。来时说好等新娘过完“三日”再回去的,怎么突然又派女儿来催?按丈夫的脾性,一般小事他是不会这样的。
“妈,爸爸的问题平反了。”
“什么?孩子,你再说一遍!”
“昨天市委组织部派来了两个人,说爸爸的冤案已经查清了,给平反了,让他重新当市工业局副局长了。后天就来车拉行李,爸爸让您快回去收拾东西呐!”
“天!这是梦,还是……”
我忘了眼前的家门宴席,一头扑进铜佛寺嫂子的怀里放声哭起来。
“妹子,这些年来嫂子一分钱也没帮过你……”朝阳川嫂子走过来,一面给我擦眼泪,一面向我检讨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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