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锤音
作者：林和平[满族]
柱儿打心眼里佩服大成，一举一动，都开始模仿他了。上山打石时，也光着上身。大成勒着细嗓唱“地蹦蹦”，柱儿跟着哼哼。大成走路往两边晃，柱儿走路也两边晃。大成说话嗓门高，柱儿的嗓门也开始高了。村里人议论，说柱儿越来越像大成了，柱儿听了，很自豪。在家里做什么事，要是有人反对，他总是把脖子一梗：“大成哥这么说的。”或“大成哥就这么做的。”有一天，竟也开始卷“大喇叭”烟抽了。姐姐见了很生气：“你小小年纪，怎么抽上烟了呀!”柱儿说：“大成哥十四岁就抽烟。山里的石匠，没有不会抽烟的。”姐姐长长叹了口气。
凤芝每天晌午，照样给大成和柱儿来送饭。进了山，总是把装晌的筐往石头上一放，说了声：“吃晌吧。”就擓着筐，到沟底下薅猪草去了。这天晌午，大成正吃着饭，忽然停下了。两眼直盯盯瞅着山下。山下，一群牛甩着悠闲的尾巴，正吃草。一条黑牤牛发情了，去挑逗一条花乳牛。还没得逞，牛群中忽然冲出一条雄壮的黄牤牛，蛮横地挡住了黑牤牛和花乳牛之间，瞪着一双警告的、恶狠狠的大眼，示威地吼叫了一声：“哞——”黑牤牛胆怯了，悻悻退走。
大成放下了手中的饼子：“妈的，管闲事!柱儿，你去给我拣几块石头，要大点的。”
柱儿把石头拣来了。大成抓起一块，对准那条黄牤牛，先大喊一声：“找打!”他懂得，要是在牛没有防备的时候，一石头打在牛的犄角上，会把牛犄角打掉的。所以他先大喊一声。就在黄牤牛一惊的时候，大成手里的石头便飞出去了，正打在牛的犄角上。黄牤牛被打懵了，撒开蹄子就跑。大成手里的石头，连珠炮般飞出去，打在黄牤牛的身上，屁股上，脑袋上。黄牤牛只好躲得远远的。
大成看了，乐得呵呵笑，转过头问柱儿：“哎，柱儿，你想不想媳妇?”
柱儿说：“不想。”
“那叫你打一辈子光棍，你干?”
“你干我就干!”
“傻兄弟，你还不懂哟。”躺到了石板上。忽然挺起身：“柱儿，我求你点事，能不能给我办?”
柱儿说：“瞧你说的，你叫我办事，我还能不给办吗。”
大成说：“那好。”脸微微红了。从工具袋里，变戏法似地掏出了一件的确良花衬衫：“柱儿……把它送给你姐。”
柱儿瞅着花衬衫，忽然明白了什么，笑了：“好。”
日头落山了，山谷里渐渐暗下来。山下的村庄，飘升起一股股淡蓝色的炊烟。暮霭中，牛羊哞咩叫着，和田里收工的人们一起，顺着弯曲的小路，颠儿颠儿地往村里归去。大成和柱儿也下山了。大成一边走一边唱着“小妹盼郎哥……”
吃完晚饭，柱儿悄悄对姐姐说：“姐，你出来一趟，我和你说点事。”
姐姐跟了出来。站在院里的梨树下，问柱儿：“什么事儿?”
柱儿嘻嘻笑：“你猜。”
“我没工夫。快说，一会儿爹就喊我收拾桌子了。”
“大成哥叫我给你送件花衬衫，你看!”
黑暗中，姐姐好像吓了一跳：“你就瞎胡来!他叫你送你就送?我不要!”
柱儿很惊诧：“不要?姐，你别不要，你不要，我怎么去跟大成哥说呀!”
“我不管。”
“姐，你就要着呗!”
“不要!”
“反正我是替你要了，你不要，你自己往回送吧!”他把衬衫摔在姐姐怀里，扭头进了屋。
爹在屋里喊：“凤芝呀，收拾桌子吧。”
“哎。”柱儿听姐姐应了声，可却先进了她自己的屋，猜是放衬衫去了。柱儿偷偷乐了。
第二天，大成见面就问柱儿：
“你姐要了?”
“要了。”
“行，会办事。”
得到大成的赞赏，柱儿心里甜滋滋的。
晌午头，凤芝又来送晌了。天热，她把辫子盘在了头上，露出了白生生的脖颈，比平常日子更俊了。圆鼓鼓的胸脯，随着山路的颠簸，一颤一颤的。大成偷看了好几眼。像头几次一样，凤芝从大腰筐里拎出了装晌的小团筐，往石头上一放，说：“吃晌吧。”就擓着大筐要去薅猪草。大成突然问：“今儿个晌午送的什么饭?”
凤芝停下，羞涩地低下了眼，说：“大 子干饭，灶土豆丝，还煮了六个咸鸭蛋。”
大成说：“换样了。”只是瞅，手却不动。
凤芝看着，转了回来。蹲下，把小团筐里的饭、菜，一样样端出来，放在了大成和柱儿面前的平板石上，说：“快吃吧，一会儿凉了。”
大成端起了饭，问：“吃了吗，你?”
凤芝用点头代替了“嗯。”
又问：“鸭蛋咸吗?”
还是点头。凤芝拿起鸭蛋，在石头上轻轻一碰，皮儿破了。剥开了一个洞，递给大成。
大成去接。两只手碰上了，都慌忙往后一缩，鸭蛋掉在了地上。柱儿故意地惊叫道：“呀，蹭上泥了!”
凤芝赶紧捡起了鸭蛋，用嘴吹。又递给大成。大成伸开巴掌，在凤芝的手下面，接住了鸭蛋。凤芝又给柱儿剥了只。
大成抠鸭蛋，怎么也吃不进嘴里，蛋黄撒了一地。柱儿瞅他，见他手哆嗦得厉害。
凤芝说：“你们吃饭吧，我去薅猪草了。”拎着筐走下沟底。
大成吃完了饭，卷了颗烟抽。躺下，坐起；坐起，又躺下，烟抽一半就掐了。眼睛不时往沟底瞅。
柱儿把碗、筷子都收拾到筐里，对大成说：“大成哥，咱闲着也没事，帮我姐薅猪草去呀?”
大成眼睛一亮：“对，帮她薅猪草。”蹦下石头朝沟里走去。
柱儿在山坡上，薅了一大抱又绿又嫩的酸浆叶子，跑下沟底，要往姐姐筐里装。来到沟底，却只见姐姐的筐在一棵树下放着，人不见了。大成也不见了。柱儿四处找，刚要喊，冷丁见十几步外的一堆草丛在摇晃。从那后面传出姐姐和大成的声音。
“大成，别、别……”姐姐的声音有些颤抖。
“凤芝，凤芝!……”大成似乎在求姐姐。
“你再这样，我可发火了。这是你昨天托柱儿捎给我的衬衫，你拿回去吧，我不要。”显然姐姐真的发急了。
“凤芝……你不愿意和我好吗?”
姐姐的回答很低，但却听得清：“嗯……”
柱儿听了，觉得头嗡一下，心怦怦跳。扔下了酸浆叶子，撒脚就跑。回到山坡上，心里空落落，好像一下失去了什么。
过了不大会儿工夫，大成从沟底上来了。见到柱儿，很难为情，勉强笑了笑。又过了会儿，凤芝也从沟底上来了。头发乱了，上面还沾着草屑。脸红得像熟透了的野草莓。低头匆匆往山下走，连装晌的小团筐，都忘带了。
大成和柱儿，默默坐在石头上。大成卷了颗烟抽。烟雾忧郁地在空中飘游，烟丝吱啦啦呻吟着，叫人感到好沉闷。柱儿鼻尖上冒汗了。这样呆了许久，柱儿小心翼翼地问：“大成哥，我姐她……不乐意?”
大成用鼻子哼道：“嗯。”
柱儿的心哆嗦了一下。长长叹口气，往山溪里扔石子，一下一下。
傍晚下山，柱儿老远的见姐姐在河边洗衣服，气冲冲奔过去。劈头就问：“姐，你说大成哥他人好不好?”
姐姐说：“好呀。”
“好?那他想和你好，你怎么不同意?”
“他光知道干活挣钱，还用找媳妇……”姐姐轻轻叹了口气，“柱儿，你还小，有些事儿你还不懂。”
晚饭后，柱儿爹被媒人胡二奶奶请走了。爹临走时，姐姐追出去，和爹咬了会儿耳朵。回来时，柱儿瞪了姐姐一眼，意思是说：“哼，瞧着吧!”躺在炕上，本来想等爹回来，听听消息。可却打熬不住。脑袋发沉，眼皮发涩，没一会儿工夫就昏昏入睡了。
柱儿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姐姐不在屋，爹在院子里喂猪。他很想知道昨天晚上的事儿，可又不敢打听。吃了两口饭，急急忙忙奔山里去了。
柱儿来到山里，见大成已经来了，躺在一块石板上，头盖着衣服，好像睡得挺沉。柱儿没惊动他。拿起手锤和錾子，叮叮当当，一阵工夫，把“扎子窝”凿好了。回头看，见大成还躺在那里，只好默默地坐在石头上等着。傍晌午的时候，牛角峪附近的几个山峰，开始“戴帽”了。渐渐地，山峰只剩下了半截。从山谷里刮出的风，带着一股潮湿的凉气，卷着枯草败叶，在半空中砣螺般地旋转着。大成掀开头上的衣服，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呆呆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许久不动一下。
一道蓝色的闪电，无声地落进了山峰的后面。隐隐的雷声，从天边向这边滚动，越来越近。
柱儿问：“大成哥，昨晚上，我爹怎么说的?”
大成挺身坐起。眼皮有些浮肿，眼睛里布满红丝。他揪了颗草，放在嘴里嚼，又吐出。沉默了好一会儿，一下从地上站起，拎着大锤，慢慢朝那块放好了“扎子”的大石走去。
柱儿瞪着一双惶惑的眼睛，瞅着他。
忽然，一道强电闪过，焦雷带着干枯的断裂声，在头上喀嚓嚓炸响，震得柱儿浑身一哆嗦。紧接着，大雨瓢泼似地倾泻下来。树林在风雨中摇荡着，发出呜呜的低吼。突然，大成猛地举起了大锤，发疯似地抡了起来，没命地砸着石头上的每一个“扎子”。一声声吼叫着：“啊!啊!”像一头发怒的豹子。
柱儿急忙上前拽他：“大成哥，别干了，快躲躲雨呀!”
大成瞪起了发红的眼睛“你躲一边!”声色俱厉。柱儿从来没见过大成发这样大的火，吓坏了，怯生生退回来，呆呆站在一旁。
大成更疯狂地抡着锤子。当，当，当，当……猛地，他煞住了，胳膊用力一抡，把大锤抛进了身旁的深谷里。扑在石头上，哭了。
柱儿瞅着滂沱的大雨，瞅着雨中的树林和山峰，瞅着身体剧烈抖动的大成，眼窝一热，泪水合着雨水，在脸上往下流……
柱儿病了。躺在炕上，烧得直说胡话。姐姐守着他，一个劲儿淌眼泪。爹坐在炕沿上，抽着烟，长吁短叹。第二天，柱儿退了烧，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冷漠。静静地躺着，好像在思考什么，又好像在回忆什么，不吃也不喝。姐姐流着泪说：“柱儿，你还生姐姐的气吗?姐姐现在给你赔不是了。姐姐有许多话，早就该对你讲，可却一直没讲。柱儿，姐姐现在和你说……”
“不。”柱儿摇摇头。“姐，你别说了，让我自个想吧。”
爹在一旁说：“柱儿，等你病好了，爱念书你就接着去念吧。你姐说的对，没文化，人就不开化。往后爹不逼着你再学石匠了。”说完，起身走了。
柱儿病好了。虽然身体很弱，可却像长大了不少。这时学校暑假已结束，柱儿要接着上公社中学念书去了。走的这天，他来到山里，与大成告别。看去大成也瘦了，两腮塌陷下去，颧骨突了出来，目光黯淡。柱儿见了心发酸，说：“大成哥，我回学校念书去了。”
大成说：“好好念，将来考大学。”
“嗯。”
“钱不够花，来信说声，我给你邮。”
“嗯。”
“时候不早了，走吧。”大成眼圈红了。
柱儿走了。身后，大成举起了大锤。当!锤子落下了，好像不是砸在“扎子”上，而是敲在远近的每一座山峰上。紧接，“当——叮，当——叮”的锤音就在山谷里回荡起来，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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