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伯牛掉下了眼泪
作者:蓝怀昌[瑶 族]
“你能说,我丈夫死了不需要牛,你能讲,他已乘仙驾鹤……”
黎卡多听着,眼前迷糊了。三年前,他母亲过世,砍杀了那头布巴拉牛以后,他连续拉了三春的犁耙。娅妮的眼睛注视着卡多的眼睛。黎卡多蹲在门前,发愁了。他内心翻腾着浊水。他实在是不愿作一个魔师徒。他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布巴拉牛。现在,娅妮正站在跟前乞求,既完成葬礼,又不用砍牛,四大寨的父老们依不依?四大寨的长者们信不信?千年旧习,百年寨规,那些渺渺茫茫的东西,那些捉摸不定的神灵,他自己也摸不透是有?是无?但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砍牛纯粹是从远古的故事中沿袭下来的。如果违反了这习惯,寨里出了什么事,娅妮遭了罪,他能承担得了吗?于是,他以一个魔师的口吻来审度娅妮:
“不砍牛,你丈夫升不了西天,你怕不怕?”
“我不怕!”
“你丈夫回来闹夜,你怕不怕?”
“我不怕!”
“天给你降下灾难,你怕不怕?”
“怕也逃不脱!”
“你还年轻,长者们说你不敬不孝,以后谁也不敢做你的丈夫,你怕不怕?”
“我不怕!”
“你为什么不怕?”
“我?为什么?……”娅妮稍停片刻,沉思着。
前几年,她作为少数民族参观团,到了省城,上了北京,她懂得许多许多新鲜事。汉族兄弟,老人去世了,并没有砍杀耕牛,男人也不留辫子,我们的民族,男的却还留着。听老辈人说:在非常贫困的过去,人死了,也有不砍杀牛的人家,这些人家,现在,不也同样安然无事吗?他们的子孙该读书的读书,该当干部的当干部。没有太阳,天不会亮,没有共产党,瑶家不得幸福。每年,党把大批大批的布匹、药品、粮食运进山来,送到山里人的手里,把钱放进山里人的荷包,生活才能像石山一样安定。现在,大山是绿油油的,那是因为有春水阳光;庄稼人的腰挺得直直的,那是因为有党的政策;各家各户养上了大牛,那是因为有政府拨款。如果我们还在不断地砍杀耕牛,不断地用脚犁翻地,我们能富起来吗?上山砍树不能没有刀,山里人耕地不能没有牛。古老的习惯,给后代带来多少灾难,十岁的孩子要参加耕地、挖山,八岁的女儿要为父母分忧、背弟妹。繁重的手工劳动像枷子套在我们庄稼人的脖子上,我们的民族何年何月才能伸腰!娅妮尽量打开回忆的门窗,把她当民办教师学到的知识,把她去参观得到的启示,把她去开会听到的政策,一起酿成酒,敬给黎卡多。
黎卡多的眼睛亮了,他为自己过去的无知而忏悔。不过他还担心:“山羊最怕跳不过高高的瑶山,我们能瞒得过四大寨长者们的眼睛吗?”
娅妮坚定地说:“长者们的眼睛被雾遮着,父老们的双脚被神藤拴着,魔师说什么,他们就相信什么……”
柔和的夜风,只拂着山里两年年轻人的心。娅妮和卡多商量着如何跟旧的寨规、旧的习俗作一次智斗。娅妮想从自己身上,带出一条绿色的风。她感到,中国纯朴的山里农民,几十年来走过弯弯曲曲的生活道路,由穷变富,又由富变穷。现在,已经又从穷变富起来了。然而,在画眉鸟的欢唱声中,穷的影子也将会附在一切旧的习惯身上走来的。
何娅妮告辞黎卡多的时候,卡多深情地说:“明天的葬礼照样进行。到了砍牛时刻,我要看你的眼睛……”
四、火的光芒
残阳如血,整个法里寨被晚霞染得血红血红的。酉时到了,葬礼开始了。
长者何蛮索将布鲁伯牛牵到宽大的草坪上,草坪上立起一根大木桩。布鲁伯牛的颈脖套上一个大铁圈,一条粗大的钢丝索把铁圈和木桩连在一起。这是为了砍杀布鲁伯牛时不让它反抗。草坪边上,悬吊着三十六个铜鼓,鼓边上,都有一碗米酒,由卡多用绿叶把酒洒到铜鼓上,以示感谢铜鼓的主人,并让铜鼓的主人一气饮完这碗酒。“嗡哄,嗡哄”的鼓声低沉、哀伤。舅爷执着砍刀,站在布鲁伯牛身边,砍刀闪着寒光。四大寨来的亲朋宾友们列成长队,手持竹枝,竹枝上挂几线糯谷穗,缓缓地向牛走去。然后团团围住布鲁伯牛,依次给它喂上谷穗。最后,娅妮给布鲁伯牛喂了一碗酒,用脸贴在牛背上,情切切,意绵绵。
娅妮望着卡多,他的脸上挂着愁云,铁灰色,手里端着一盆白米,站在草坪上。待到喂牛的人群列队走过之后,只剩下舅爷和几个准备砍杀布鲁伯牛的小伙子。卡多往布鲁伯牛身上撒了几把白米,高声朗诵《送词》:
“……在我们古老的法里寨,又有一位父兄,乘着太阳升天了。西天里有众多的父老,西天里有众多的弟兄。他们种的谷穗有三尺三长,他们养的大牛有九百九十斤重,他们的神竹一片连一片,他们的木楼一幢接一幢。啊嗬,你去吧,你一生勤俭创立家业,你一世待人温柔善良。你留下家业有儿女继承,你留下土地有妻儿耕种。去吧!去吧!”
说着,卡多又向牛撒几把白米。待到白米快撒完了,四大寨的父老们无不惊佩这年轻的“魔师”口齿伶俐、谈吐自如。这时,卡多望见何娅妮的眼睛含着泪珠,正深沉地注视他,向他投来乞求、希望的光。泪珠被抖落了,眼里只留下火的光芒。这火的光芒慢慢地向卡多移来,卡多已经听到她的心跳声了,已经闻到她灼热的香气了,已经听到一种微弱而低沉的话声了:“啊,卡多,你就在四大寨长者们面前,在父老兄弟面前,问一问我的丈夫,他需要什么?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长者们脸上露出轻松与敬仰的神情。卡多心跳得很激烈。他马上就要按照娅妮的意志,宣布一条人们不可思议的决定,这决定直接违反了几千年沿袭下来的习惯章程。这决定将要使四大寨的父老们瞠目结舌。于是,卡多再一次注视着娅妮眼睛里那火的光芒。他从这光芒里获得勇气、获得力量。他感到娅妮此刻比所有法里寨的姑娘都美。他同情她,他羡慕她,他……
终于,卡多撒完了盆里的白米,按照昨夜两人商定的《送词》,高声念道:“啊嗬,太阳收回了它的光,你已经上到西天了。应该感谢西天的祖宗,说你善良过人,勤劳过世。你已经有了地吗?你已经有了牛吗?你像神仙一样飘飘洒洒了……”
那《送词》吸引着四大寨的长者们,吸引着兄弟们,吸引着鼓手们。他们已经为死者的仙境而感到欢欣。他们在倾心地听卡多最后的问话:“啊嗬,你真的不需要牛吗?真的!要一只山羊,要一头猪……你安心地远游吧,你的妻儿将按照你的最终意愿——宰羊!宰猪!”
卡多高声呼喊着,白米撒尽了,《送词》念完了,站在草坪上一动不动。
舅爷愣呆了,像听到晴天炸雷,砍刀“咣啷”一声跌落到地上,他捡也不捡。四大瑶寨的长者们惊讶了,他们一个望着一个,谁也不晓得说什么。黎蛮索紧张地搔着头,那条又细又黄的辫子垂到肩上。准备喝牛血酒的宾朋们,有的伸伸舌头,有的在思索,“哦,世界变了,死者不需要牛了!”
小伙子们眨着眼睛,有的伸长脖子,有的议论:“这就是死者对活着的人的恩赐。”
“咦!他这是可怜他的妻儿哩。”
娅妮姗姗地走到舅爷跟前,庄重地说:“趁着日头还未掉下山谷,就按照我丈夫的意愿,送给他一只山羊、一头猪吧!”
舅爷听到这几句话,望着血红的夕阳,从地上拾起砍刀。背粉枪的小伙们,“砰砰,嘭嘭”地朝西天鸣枪。圆溜溜的粉枪子弹如雨点般落到远处,硝烟在草坪上空弥漫着。何蛮索像从梦中惊醒,用惊疑的目光注视着卡多,走到卡多跟前:“爪玛河不会改道,瑶山里不能行走,年轻的卡多,你说的话全是真的?”
“天上的云落到地上就是雨,你说是真还是假?”
“四大寨的人畜要像石头一样安宁,四大寨的庄稼要像竹林一样茂盛,年轻的卡多,有没有云雾遮住你的眼睛?”
“太阳的光很亮,星月的光很明,我的每句话,都像光一样明亮,父老们可以记在心。”卡多还是挺着胸脯站在草坪上,面向落下深谷的太阳郑重宣布:“快把山羊牵来,快把肥猪赶来,寅时一过,升天的人就找不到归家的路了!”
几个体壮如牛的小伙把山羊牵来了,把猪抬来了……”
“去去去,快快活活地去去!”木楼檐下的画眉鸟叫了几声,这是一天中最后一次鸣叫了。夜色苍茫,人们离开了草坪。
娅妮深沉地敬了一碗山羊血酒给卡多。卡多解下了布鲁伯牛,从它脖子上除去了铁圈,把牛绳交到娅妮手中。娅妮牵着牛,她眼前,像有一群群肥壮的牛在欢快地奔走,而布鲁伯牛却掉下了眼泪……
五、青山的呼唤
“嗡哄,嗡哄,嗡嗡哄”的鼓声,震撼着山野。夜色像一张巨大的黑幕笼罩在法里寨。星星点点的煤油灯,在木楼里闪着亮。娅妮牵着布鲁伯牛沿田坎走来。她喜悦,她兴奋,她感到自己救的不只是一头布鲁伯牛。在机械化无法降落到这云雾山中的年代,牛是山里人的宝。娅妮的步子显得有点轻松,她头也不回地对卡多说:“山中的涧是水冲出来的,坡下的路是人踏出来的,感谢你给四大瑶寨的人开了一条新奇的路。”
……
“金子是亮的,你的心是不是比金子还亮?”
……
娅妮说着,没听到卡多回答。她车转身子,却见卡多走了。
草坪边上的树丛中,闪出一个黑影,把卡多拦住。黑影像只圆规站在路中间,怒吼着:“蠢猪!你敢当着四大寨父老面前,打破了砍杀牛的寨规,你不想活了?”
娅妮听得出,这是卡多的父亲老魔师的声音。“你要打破你父亲的饭碗吗?蠢猪!什么妖雾挡住你的眼睛呢?我在树丛中听得着,你在胡乱编《送词》,雷劈鬼!”老魔师诅咒着卡多。
“杀了布鲁伯牛,你去给娅妮拉犁吗?”卡多顶了老魔师一句。
“滚!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滚出我的门,滚出我的寨!只要我门上插一把刀,你就不要再进我的门!”
“哈哈哈,父亲,树叶长得再好,终有一天要离开树杆。你害了我,害了我的妻儿,害了四大寨的父兄,你主持砍杀的牛越多,你的罪就越大!小点心,父亲!我走了!”
卡多说罢,转过身子,沿着崎岖的小路,向高高的青山那边走去。
娅妮急了。她把布鲁伯牛拴在一棵板栗树上,然后紧紧地追着卡多,深情地呼喊着:“卡多!卡——多!你回——来!”
四面青山,都在回应着娅妮的喊声,都在呼喊着卡多的名字。
“嗡哄,嗡哄”的鼓声,想盖住这喊声,却怎么也盖不住。
卡多急匆匆地走了,他今夜该走向何方?头上星星闪着光,身边泉水汩汩流着,耳边传来娅妮的呼声:“卡——多,卡——多!”当他回眸一望时,布鲁伯牛正昂着头跟在娅妮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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