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手纸

作者：姜德明

　　我从东京带回一小包平常的香水擦手纸，闻了闻，香味已经有些淡了，可是还不曾用掉它……
　　那天，在我下榻的新大谷饭店，我们去吃夜饭。我也说不清在这座大楼里一共有多少家饭馆，反正不是两三家。
　　屋顶转盘餐厅，我们已经领略多次了。东京四处都是高楼，也没有什么风光好看。城市太拥挤了，俯首下望，好多楼房的平台已经当作停车场和网球场来使用。五颜六色的小汽车闪闪发光。有人在打网球，那平台漆成天蓝的颜色，清晰地画着白线，尽管边上有网，我老担心球会飞出平台，失落街头。
　　那天夜里我们去的是和饭餐厅。穿过一条铺着厚厚的红地毯的走廊，幽幽的灯光中，看到餐厅门外角落里站着一位和服少女。多少天来，我们每次吃饭，都为柜台内外的那些服务员的殷勤道谢而感到不怎么习惯。那些少男少女们个个鞠躬如仪，不断高声喊道："谢谢您的关照!谢谢您的关照!"我该怎么回答呢?也鞠躬如仪吗?似乎不妥。有人说，可以不予理会，或轻轻的、似点非点地点一下头。这也难掌握，因为在国内饭馆里吃饭，从来没有服务员道谢的，真不知如何应对才是。
　　而今天，竟有如花的少女在门旁迎候，更不知她将说些什么，我又该理她呢，还是不理?索性就装着没有看见吧，一狠心，也真的很顺利地过来了。柜台内外的服务员们又都客气地鞠躬让座，而刚才门外的那位少女似乎并未理会我们，这倒令我有点意外了。
　　听说东京饭店里的服务员有些还是大学生，临时来挣一点钱的。没有训练过的，只能在厨房工作，略有训练的才能上桌端盘子。待我细心观察后，果然见有几个动作并不熟练，有的还戴着一副眼镜，那神色亦极像个用功的学生。在东京以及外地，很多餐馆都贴着"本店招收服务生"的告白。当然，还有看护妇和汽车司机，这几种行业的就业机会还是比较多的。
　　吃完饭，我见餐厅门外的少女依然那么文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经过她的跟前，呀，我差一点叫出声来，原来这是一个假人!我算上了大当。难道人间竟有这样的巧工，为什么少女的眼睛里都汪着水，身上似乎还散发着脂粉的香味?
　　后来我在新宿的百货公司里也上过一次当。我在出售仕女服装的衣架间穿行，不少盛装的女顾客也在边看边行。过道狭小，我惟恐撞了人家而失礼，总是躲躲闪闪地。可是前头一位妇女老在那里看，好像存心要挡住我的去路。我又不会日语，只好绕回去。待到走近一看，原来也是一个假人!那假人的体态和肤色简直同真人无异，甚至有肌肉感。日本工艺技术之精令人信服。这种真真假假的世界，好不迷惑像我这样初来乍到的异国人。
　　有了这些经验之后，再到繁华场所，我处处小心，免得上当。不想那天到银座去逛商场，正在百货中穿行时，只见化妆品玻璃柜台前又站着个纹丝不动的少女假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里还捧着一点什么东西，包装得很漂亮。这一回我可不会上当了，便大大方方地朝前走去。到了跟前，那少女冷不防地朝我伸出手来，吓我一跳，递给我一个长方形的小包，还说了几句日语。我吃惊地望了望她，这是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姑娘，她是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很漂亮的姑娘，被老板雇佣来站在柜台前做广告的。她整天枯燥地、机械地站在那里，给每一个经过的顾客送上一包香水手纸。有人接受了，她要致谢。有人不接受，甚至根本不理睬她，她也不能生气，更不能有任何不悦的表情，麻木地站在那儿，呆板地说着固定的广告词儿。我当然不会使她失望，顺手接过了她的赠物。我们几乎是同时说出了一声"谢谢!"当姑娘听我讲的不是日语的时候，她的眼神突然一变，那么认真地望着我。可是后面又走过来一位顾客，她的眼神赶快离开了我，又恢复了原来呆滞的表情，假笑地送给那客人一包香水手纸。她说的那些为商品创牌子的话味同嚼蜡，听来令人生厌，也有一点凄凉。我不知道姑娘这样站一天，究竟能挣多少钱?日本工业高度发达，能造万能的机器人；日本的工艺水平精巧，也能够制造几可乱真的假人，但是，也有人还在把活生生有个性的人，硬要制造成几乎没有什么感觉的假人!
　　就在这家百货公司里，还有一个卖头巾的柜台，一个本来是很纯朴的少女，正在那里依次拾起一条条纱巾，然后罩在自己的头上。为了取悦买主，她得搔首弄姿，做出各种媚态来吸引客人。一边还在吆喝着纱巾多么好看，价钱又多么便宜。我远远地望着她，不忍走近一步。我发现她面前根本空无一人，可是她还得一条条拣起纱巾，披在自己的头上，歪头晃脑地自言自语。
　　她简直是一个活的机器人，好像有什么机关仪器在控制她的行动，这哪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感情的活人!姑娘，你不感到疲倦吗?你不感到难堪吗?请你告诉我，姑娘，既然根本无人理睬你，你为什么还在那里替老板唠叨个不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