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鲁娜,摩鲁娜
作者:和国才[纳西族]
“唉哟,还真有两下子。”副班长拍拍身上的灰说:“我吃了你那么多子,到底还是输了。”
“这叫撑破肚皮。你太贪了,只知道吃、吃、吃。”
“呀,原来是这样。不能太贪了,就像一个人不能过分看重金钱一样。可老抠呀,你对钱却不像下棋,你不像个真正的纳西人。”
魁兰听着,把棋盘一推:“不下了。”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
第二天,魁兰像前几天那样,把竹篾卷成一卷,用背包带捆好,背在肩上,拄着一根竹杆往山顶进发了。
牛肚子似的玉龙山,中部是高耸陡峭的山岩,四周布满了从山上崩塌下来的大小石块,形成一个裙带般的屏障。这些庞然大物一个紧挨着一个静卧在一起。随着与山体距离的缩短,石头逐步变小,到了岩脚,就剩面粉般的细沙了。
魁兰在这巨石之间跳来跳去。突然,“哗”的一声,眼前一片漆黑。当他醒过来时,他惊呆地看着:四周是黑呼呼的石壁,它们向前倾着,压在头顶,形成一个下大上小的洞口,而洞底只有一层腐败了的烂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臭味,旯旮有几根骨头,泛着磷磷的幽光。
他急迫地大吼了几声,但声音只在洞里来回撞着,嗡嗡地震得他耳朵生痛。
他拿出烟袋,大口大口地抽了起来。几口烟进肚,他慢慢镇定下来。
“得想个办法。”他安慰着自己。如果有一条绳子就好了。但哪里来的绳子?挂在什么地方?
这时,他目光落到那捆篾子上。
他飞快地用篾子编成一条绳子,与背包带接在一起,然后拴上一根野兽的大腿骨。
他双手合掌放在胸前,心里默念着:“父亲,魁兰长大了,他浑身都是纳西人的胆量和勇气。他什么也不怕!”
说完,他把五指收拢,抱成松散的拳:“亲爱的妈妈,亲爱的妹妹,魁兰知道在执勤中采贝母是违反纪律的。但是,你们要理解我。原谅我这一次吧!”
他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身,运足力气,像甩手榴弹时一样,猛地一抽腰,一甩臂,右脚向前跨出一步,呼的一声,把那根骨头往外扔去。骨头碰在洞口的石头上,掉了回来,几乎砸在他头上。又扔,骨头拖着背包带飞到了外面。他拉拉绳子,骨头又咕噜噜地滑回洞口。三次……五次……十次……十二次,可是还是没挂住。第十三次了。他憋足气,瞄准洞口,使劲往外扔去,那骨头通过洞口高高地升向空中,然后转了个身,向右落去,他又听到咕噜噜的一声,一挂绳子,绳子松的,他心紧缩了一下。再拉,再拉,突然,绳子拉不动了!他还不放心,把身子坠在绳子上荡了荡,绳子依然紧紧的。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心咚咚直跳。他双手抓住绳子,爬出了洞口。那骨头卡在了一块岩石的缝中。
脚下的石头逐渐变小了,变成了一粒粒的细沙。一直埋到膝盖,他卧下身。像在水里游泳时划水一样,往下推沙子,使身体一点一点往上蹭。口干,舌燥,浑身酸痛,他难受得再也不想动了,静静地平躺着。“老抠,你今天午饭又没接见吧?又抠到3毛,恭喜你呀。钱攒得差不多了吧,可以买一个漂亮的媳妇喽。”副班长那张脸总在他眼前晃,魁兰心烦地闭上眼睛。
……
白水和黑水,玉龙雪山的三十九座山峰。
他再一次翻过身,继续往前爬。一直到了山顶。
一捆竹篾?!他疑心是自己累得眼花了。
真真切切,一捆竹篾安静地躺在山顶的一块岩石上。
第二天,魁兰例行公事地沿线巡视了一遍,然后继续往山上背竹篾。
“怎么又多了一卷?”山上整齐地排列着6卷竹篾。每天背一卷,这才第四天呐。是不是数错了!他一卷一卷拿起来重数了一遍。千真万确。他猛地觉得有人在捣鬼了,可山中会有谁呢?
又过了一天,当魁兰爬到山顶时,他几乎惊叫起来。又多了一卷!他心里有点害怕,往四下打量了一下,摩鲁娜肃穆地耸立着,黑水和白水在它脚下无声地流淌。便使劲大喊了一声:“啊——晖——晖——”
“啊——晖——晖——”
“啊——晖——晖——晖——”
“啊——晖——晖——晖——晖——”
回音在三十九座雪峰中久久地震荡。
只有他。没有第二个人。
晚上回到哨所,他心里感到很奇怪:“怎么听不到副班长的唠叨了?”这天,饭菜也做得特别好,牛肉罐头煮木耳、香菇辣椒炒火腿,加上一碗鸡蛋汤。饭后,副班长端来一盆滚烫的洗脚水。魁兰觉得副班长变了,他反倒有点不自在。
夜晚,没有一点声息,然而魁兰只要一闭眼,那粉红色的贝母带就在他的脑海里飘呀飘呀……突然,黑暗中他听到副班长说:“魁兰,魁兰,你这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小伙子呀。”
六
开始编竹缆了。
先把十来片竹篾拧在一起,搓成比拇指稍粗一点的竹绳,然后把四根竹绳编辩子似地编在一起,就成了手腕般粗的竹缆。这竹缆足可以承受千斤重力。两根竹缆之间,每隔一尺左右,加上一根尺把长的铁竹。这样,就可以做成一架软梯了。
魁兰编呀编呀,锋利的竹片在手中来回翻动,时间一长,双手被竹刺划出了一道道血口,殷红的鲜血慢慢地渗出来,凝结在竹篾上。他是纳西人的后代,怕疼怕痒就不是真正的纳西汉子。
他要当真正的纳西汉子。
纳西族有一个古老的传说。
很早很早以前,有个纳西族寨子发生了可怕的瘟疫。整个寨子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只有一种药,一种生长千年以上的灵芝才能治好这种可怕的病。可是,这种药生长在极远极远的东方,生长在太阳出来的那金美吐举山上。有个叫兴黑的纳西族小伙子决定去找千年灵芝。他带上一把弩弓,一把长刀,告别乡亲上路了。他从一条毒蛇的口中救出了一只蜘蛛;又从一只恶鹰的爪下救出一只云雀。兴黑逢山过山,遇水过水,昼夜不停地向东走着。有一天,他来到了一条大江边,江水乌黑乌黑,人家说铁块掉进去也会化掉,兴黑沮丧地坐在岸边。这时,一只蜘蛛从树上垂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荡到了江那边,一条银光闪耀的丝线出现在江的上空。兴黑攀着这条线过了江。不知走了多少天,也不知磨破了多少双鞋子,兴黑终于翻过了九十九座高山,跨过了九十九条大江,来到了太阳出来的那座金美吐举出。灵芝生在高高的山岩顶上,放射着金子样的光芒。兴黑爬不上去,这时云雀飞来了,飞上悬岩,叼来了灵芝。兴黑飞快地把灵芝带回村,救活了全村老少,可是,由于劳累过度,兴黑倒在村口死了。
太阳要落山了,魁伟的,像兴黑一样的纳西汉子从山顶上挂下一条软梯,软梯从山顶一直垂到半山腰的台地。
七
魁兰并不迷信。
妈妈给他讲,他生下时取名枝兰,希望他像山中那芳香四溢的兰花。可是,他爱哭,一哭可以哭个通天亮,折磨得一家人无法安宁。于是,妈妈抱着他去向村里一个老秀才要名字。老秀才看了看娃子,说:“枝兰,枝兰,一枝兰花也。漂亮倒是蛮漂亮,但孤孤单单,弱是弱了点。怎么能不哭呢?”他捋捋花白的胡子,甩出一句话:“干脆,叫魁兰吧。魁者,大也,壮伟也,首领也,第一也,就是天下第一壮伟的人。魁,斗鬼也,驱邪也,勇敢也,最好。”说来也怪,自取了那名后,他就不再哭了。
孩子大了,自然就不哭了,他不信是因为换了名字。可是,他对数字却有点迷信。他相信纳西族的一个说法,数字分为吉利、一般、不吉利几种。父亲告诉他,爷爷是27岁那年死的。母亲27岁那年,手上戳了根小刺,就发炎化脓,直淌臭水。父亲27岁时,有一天上山砍柴,把脚砍了个大口子,缝了7针,伤没好,吃漆油过敏,浑身溃烂。从此,看书,他决不敢看到27页就停下来,甚至连127,227,270……他都忌讳了。这回下岩,非同小可,一定要选个好日子。他想来想去,13最合适。对魁兰来说,13是个吉祥的数。他13岁那年考上了公社中学的第一名;他入团的日子也正巧是13号;连他背竹篾时掉在洞中丢骨头,也是第十三次成功的。他决定13号下岩挖贝母。
13号到了。
魁兰爬到山顶,心跳得很厉害,两腿不由自主地打颤。他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大重九香烟。这是“五?一”节会餐时发的,每人5支。他一直舍不得抽。他把烟叼在嘴上,点上火,一口一口地吸了起来。每吸一口,纸烟就烧掉一大截,才抽了十来口,就剩下一点烟屁股了。他还不肯罢休,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盖掐住烟的一角,挤在嘴边,又深深地吸了两口,直到火烫到嘴皮才恋恋不舍地丢了。
他向东北家乡方向望了望,双手抓住竹缆,双脚登在横担上一点一点地下。软梯紧紧地贴在陡直的岩壁上。他用脚摸索着横担,然后稍勾出来一点,放进脚,踩稳,往下移动着身体。他几乎是躺在岩子上爬下去的。
岩子更陡了,软梯悬在半空中,山风贴着岩壁吹来,打在他的脸上,吹胀了他的衣服裤子,他觉得自己像一片树叶似地前后左右地乱晃。越往下移,晃得越厉害。他一会儿几乎撞在岩石上,一会儿又悬在半空中。摩鲁娜巨大的山体也跟着剧烈地抖动,忽而劈头盖脑向他压来,忽而又急匆匆离他远去;黑水和白水像两条被风吹起的飘带,抬起来轻轻抚摸他,又垂下去,重重地落在地上。他咬紧牙,双手死命抓住竹缆,缓缓地下着。离那片粉红色的云只有两三米了,魁兰欣喜地张望了一下,闭上眼,纵身一跃。他觉得自己躺在了儿时和妹妹嬉戏的那块干草垛里。
这是一个粉红色的世界。成群的蜜蜂在嗡嗡鸣响,灯笼一样的贝母花在风中摇曳,它们在欢迎,欢迎这个亘古以来第一个登上这块台地的英雄。
“啊——晖——晖——”
他回头望了一眼:玉龙雪山三十九座山峰都笑了!
八
他从腰间拔出小铁铲,使劲往土里一插,一撬,掀开了第一铲土。黝黑的土里安详地睡着七八颗白生生的贝母蛋。魁兰把贝母一粒一粒地拣出来,然后用五指把土过筛子般地过一遍。他一铲一铲地挖着,一颗一颗地拣着。
这里上不沾天,下不着地,从古至今也不会有人上来过。那么,这些贝母是怎么来的呢?是天生的?还是风吹来的?也许都不是。是鸟带来的?小鸟吃了成熟的贝母籽,飞到这山岩上,在这儿拉上一泡屎,贝母就在这儿繁衍开了。“对,是鸟。”魁兰心里希望是鸟儿带来的,而且是一只美丽的百灵鸟,像妹妹放回山中的那只一样。妹妹从小就喜欢鸟,她能用带着童音的嗓子学各种各样的鸟儿叫,想方设法把鸟儿逗下树来。在妹妹9岁那年,他用竹子编了个小鸟笼,送给妹妹一只百灵鸟。鸟儿被关进笼子里,不吃、不喝、不唱。妹妹悄悄把鸟笼带上山,打开笼门,让鸟儿飞了。眼前的贝母也许就是这只鸟衔来贝母籽的结晶?但愿。魁兰铲起一铲土,心想:如果是单数,就算是鸟带来的;如果是双数,就算是风吹来的!第一铲,共拣了7粒。单数,是鸟带来的!第二铲拣了8粒,那么是风吹来的了。他恨风,恨那高山上一年到头刮不尽的风。他希望这好事不是风做的。可是不行,挖了半天,单数和双数的次数几乎相等。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岩子边缘上有几颗肥壮的灯笼花,一定是几颗大贝母。他蹲下身来,双手扶着地慢慢移到边上,伸出铲子,斜着插过去,把土铲起来,倒朝里边。又一铲。但这下铲子插不进去了,稍一加劲,土立刻松开了,可魁兰一个趔趄向前倾去,倒在岩子边上,他迅猛地将双手死死抵在岩子边沿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好一会,他听见岩底传来“哐 ”一声响。铲子没有了。
魁兰吓出一身冷汗。他拿出烟袋,抽了一袋草烟。摩鲁娜在雾中忽隐忽现,黑水白水像在玩捉迷藏,夕阳忧伤地依在白雾上。
魁兰把采到的贝母收集到平台上一个岩洞里,白花花地晒了一大片。这岩洞很浅,风来可以吹到,太阳也可以照到,天然的一个好晒场。
就这样,几天下来,他弄得浑身都是伤。这天,天已黑净了。魁兰回到查线所,一进门,看见桌子上放着几瓶药水,他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副班长站在门外:“辛苦啦,老抠。”说罢,又端进了热菜热饭:“吃吧,以后回来早一点。心急吃不了热粥,慢慢来。”魁兰觉得一股热流涌遍了全身,一种无名的内疚感使他不敢看副班长。他恨过他。想到这,魁兰两眼湿乎乎的。
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愿望快要实现了。他望了一眼墙上的日历,心一惊:27号。不吉祥的日子!可是,后天,班里的其他同志就要回来了。去,必须去。可谁知道这个不吉祥的数字会意味着什么呢?想来想去,他打开手电写下了一张纸条。
第二天,副班长一边往他口袋里装饭团,一边叮嘱:“要小心。唉,你到底为了什么呀。”
九
又一次看到了胖嘟嘟、白生生、珍珠般的贝母,魁兰劲来了,他埋头挖呀,挖呀,忘掉了世界上的一切。
当他再一次来到岩洞时,抓起一把贝母,放在掌里,一粒一粒数着,整整123粒。丢一粒到嘴里,“嘎嘣”一声咬碎,嚼细,咽了下去。清苦,微香。他一把一把地把贝母装进一条白布口袋里,提在手中掂了掂,足有10多斤重。他舒心地笑了。
那贝母带的颜色深多了,仿佛那艳丽的粉红色都随太阳去了一样,剩下的只是同岩子一样绛紫的色泽,像是凝固了的血。
然而就在这最后一眼中,他发现岩子边缘上,还生着一棵茁壮的贝母,开着一簇红色的灯笼花。
“算了,太靠边了。”
但是那硕大无比的花朵盛开着,他越看越像一张张大笑的嘴,风一吹过,竟笑得前仰后合。
“太欺负人了,非要把它弄下来不可!”
他转身向那贝母走去。手用力一抠,再使劲一拔,就在他看见一颗拇指一般的大贝母的同时,他感到自己脚下空了。接着浑身轻飘飘的。摩鲁娜倒立着?这样你会倒塌的!黑水和白水浮在了半空?这样你会散落的!风在耳边呼呼叫着。大地在飞速扩大,扩大,……猛地,一声巨响……
魁兰眼前一片火红,红得像纳西人的火塘……
副班长急得屋里屋外来回走着。热好的饭菜又凉了。蓦地,发现魁兰的床头上摆着一封信,打开一看,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副班长,万一我回不来的话,请你把我挖下的贝母卖了,全买成书,带给我的妹妹。请帮助我。谢谢。”副班长“啊”地叫了一声,一步窜出屋子……
当他赶到山崖下时,他惊呆了,双手深深地戳进坚硬的泥土中。
十
多少岁月过去了,无数的人死在摩鲁娜多情的怀抱里,但摩鲁娜那黑色和白色的石头却无情地巍然不动;无论人间发生多少悲欢离合,那黑水和白水依旧奔腾着流向远方。
铅块似的乌云从天边浩浩荡荡地滚来,一缕淡淡的阳光,从乌云的隙缝中泻下来,照在摩鲁娜下一个新垒的坟头上。没有墓碑,一抔土便把满怀一种赤诚的希望,结实得像头牛似的他永远地留在了这高山流水中间了。
坟边,一动不动地呆立着一个身着一身绿的汉子,不再有领章,不再有帽徽。“我走了,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忘不了你这个真正的纳西族小伙子。再见了。”说罢,他慢慢地转过身,走了,走向那云雾弥漫的丫口。
远远的,摩鲁娜中一座新坟。坟头上,雪白的卷烟整齐地摆了一圈,像一个洁白的花冠,花冠中间朝天插着一支残断了的烟斗。
呼呼的山风在玉龙雪山那三十九座山峰中高唱着,这是一首纳西人赞美生活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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