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岩的胡公
作者:韩作荣
我是四月来方岩山的。从裹满沙尘的北方一踏上江南的土地,便有一股湿润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仿佛脚步也轻盈了许多。四月是浙东最好的季节,林木葱郁,繁花满枝,莺飞草长,被雨洗过的方岩鲜嫩、干净,纤尘不染,绿得逼眼,紫得沉静,深深地吸几口山中的空气,荡涤肺腑的污浊,洗去烦躁、芜杂,仿佛身心也宁静了许多。
初识方岩,是在郁达夫的文章里,始知其距永康东北五十里,是个清幽绝佳的去处。今应文友鲁光兄之邀,登临他的故土名山,委实大开眼界,感慨良多。
方岩山青、岩紫、树奇、潭清,绝壁雄峻伟岸,五峰灵秀逶迤,与世上所有的名山相异,吸引了多少搜奇探幽者接踵而来,必睹此山水的妙奥。可此时的登山者挤挤挨挨,人群如蚁,在环转盘绕的密密的石级之上爬行,却不是来看风景,大都只为一个人而来。
此人非神非仙非佛,姓胡名则,字子正,宋代名臣,系永康胡库村人,却被民间百姓尊为“胡公大帝”,敬若神灵,立庙祀之,香火不断已近千年。
说起来,胡则“逮事三朝,十握州符”,官拜兵部侍郎,地位并不十分显赫,只因他为官四十余年,宽刑薄赋,清正廉明,尤其于明道元年,他直言力谏,奏免衢、婺两州百姓身丁钱,造福一方,百姓感恩,遂于方岩山顶立庙纪念他。1162年,宋高宗应百姓之请,亲题“赫灵”两字为胡公庙额,自此被百姓尊为“大帝”,时时祭拜,香火长盛不衰,已历八百余年。
在传说里,“胡公大帝”有求必应,常显灵异。昔日寇略永康、盗起清溪、洪阳事起,附近多遭劫掠,独方岩无恙。于是乎,远近进香者络绎不绝,数百里内外,绍兴、杭州,远至福建的进香者纷至沓来,可见其香火之盛,感化威力之大。
据称,早年距山脚数里的岩下街,经营旅店业专靠胡公庙吃饭者,总有三五千人,四五百家,两千余房间,香火盛时,听说每家都患人满。而今平整的公路已修至山脚之下,登山者不必再晓行夜宿,来去已甚为便捷。
或许是星期日的原因,我登山的那天山上也如同街市一般,人群川流不息,有踏青者、旅游者,但尤以进香者居多,一批又一批,焚香引烛,抽签膜拜,甚为热闹。面对这近千年前赤面长须的温厚长者,我亦脱帽,并一揖以表钦敬。
胡公庙筑于方岩之上。方岩者,方形之岩石也。方岩的山大都无峰尖,无凶险的起伏波动,山顶有如平台,与山脚的面积大约相等,四壁陡峭如削,山顶林木簇生,山腰则是紫色的沙石岩壁,无法攀援。想当年为胡公筑庙之时,只能环山绕凿石级而上,高二三百丈,周围六七里的长度,登上去需一个小时的时间,那石级又极为陡峻,这浩大的工程要耗费多少时日、多少心血、多少资财,而工程又何等凶险。是啊,百姓既然将他奉若神明,那庙便要建在高处,而山岩之方正,也正如其人格的刚正不阿,山顶的平坦,也该预示着要保这一方平安吧。这是百姓自己造的庙宇,祭祀的是自己的恩人,祈望的是自己的幸福,它体现了庶民的伟力以及对生存安宁的渴望,对关乎民生的切肤之痛的好官的尊崇之情。如果说拜佛者修的是来世,拜胡公者为的却是今生。或许,这是社会的心理需求,是的,如果来到世上就是为了受苦受难,那怎么会有幸福的未来呢?
来方岩,我并非进香者,只是想寻幽探胜的游者,可在五峰山下书院的崖下小坐,尽管看峭壁接天,潭水澄澈,细弱的流泉飞瀑喷珠吐絮,且一杯新茶透着乳花香,如此幽静的去处本该宁心静气,荣辱皆忘,有如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可我的心却始终静不下来,我还想着那位残疾的登山进香者———他拄着双拐,两条腿都无法承重,靠双拐撑持到石阶前,想迈上矮矮的台阶,可不听使唤的脚移动一下便被石阶碰了回来,这样周而复始,五分钟还没有踏上一级石阶。询问之下,方知他是河北人,到此地打工遇到车祸,求得胡公保佑才活了下来,他要上山还愿……此时,我坐在这清幽之处品茶,可耳边总响着拐尖击打山岩的叮叮的声音,只觉得心情沉重,不知是为他悲哀呢还是为他的执著所感动。
郁达夫在写到五峰书院的时候,曾讲:宋儒利用山洞或风景幽丽之处作讲堂,推其本意,大约总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来压制人欲的缘故。这话有其道理,欲望的极度膨胀或许该是人的毁灭。可从另一个角度讲,无欲无望、无悲无喜,只有失去生命的人才能做到。而人的生存欲,想活得更好的欲望也是正当的欲求。这也难怪胡公庙那般热闹,人气颇旺,而书院却又如此冷清了。书院,是供闲人玩味之处,可这世上的多数人,谁闲得下来呀。而求生的欲望,就在那拐尖的叮叮声里,敲击着我的心脏……(解放日报2006-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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