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杜鹃花
作者:戈阿干[纳西族]
早晨的群山,被一层很浓的云雾遮盖着,一座座山峰耸立在云雾之中。在一个岩洞旁,不少人手捧一把点着的火香柱,正念念有词地跪拜着。我有心上前去看看,吉美一把把我拉住了。
走了一阵,我说:“破除了多少次的迷信,还没把这鬼神从纳西人的头脑中彻底掀掉!”
吉美说:“求神拜佛又时兴了,现在大家都怕雅若来捉弄!”
“是啊,这很难怪群众,连你们的老队长都相信有鬼魂!”
“他才不信呢,他最会捣鬼!”
吉美从褡裢里掏出一双半旧胶鞋递到我手头,我让阿里突熟悉了它,然后下了搜索令。阿里突再没往回调头,可是,它的线路十分曲折,速度也显得很迟缓。我和两个已弄清一些真相的小伙子,心情显得很沉重。
“吉美大姐,雅若会不会一时想不开,真的走上绝路?”一个叫阿熊的小伙子问吉美。
“我想不会,他只是远远地躲开我,像一只躲避猎狗的野鹿!”
“他跑出去已整整八天,就是不走绝路,我想,也该饿倒累死啦!”另一个叫吕若的小伙子说。
“不不!”吉美又否定道,“别说七天八宿,就是在大山里钻上七年八载,也饿不着他,他称得上是个铁打的猎人。当然,有时也懦弱得像只投过扣子的小灰兔。”她的声音里,已掺杂着几分哀伤情绪。
阿里突领着我们,歪歪斜斜钻了大半天山路。林木很深,沟底铺满枝叶。在一条小溪边,我唤住了阿里突。我们坐下来准备烧水吃野餐。阿熊卧在溪边,一边喝冷水,一边苦笑着说:“吉美大姐,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世上有千千万万个男子,你为何偏偏恋上雅若?”
吕若说:“我要是个女的,宁愿跟木森去享清福,决不像大姐那样心狠!”
吉美也笑了笑,说:“你们才多大点年纪,就想女人?不用着急,过两年大姐保证帮你们物色个漂亮女子。至于我的心肠,是有点狠,可不毒。”
两个小伙子同时说:“你往下讲呀!”
“你们别以为我同雅若就那么随便,如是那样,我何须要等到这么大年纪!在艾莎罗,人们都瞧不起雅若,这我清楚。可他有什么罪!他的阿妈死在‘玉龙第三国’,他的阿爸死在劳改队,追究起来,真正有罪的是我那爷爷?我们这两家就像豹子和老熊,几代人都互不往来。后来我懂事了,知道他的父母和我的爷爷奶奶,全是封建迷信的牺牲品。可叫人更难解的是,去年有人砸了仓库的锁,又说是他干的,捆他,吊他,想活活把他逼死……”
我听着听着,觉得这个女人虽然放荡,但似乎还有一腔温慈的心肠。只听她接着说:
“我很苦恼,我觉得他是值得一爱的。他很守本份,不怕吃苦头,心肠也好。我们俩相好了十几年,常常在一起穿谷走涧,却从来没有挨近过一回。雅若知道爱惜我。我们都耐心等待合法的一天!”
我还没有见过那雅若,不过听着她的话,倒觉着他们的爱情似乎还纯真。可是,到头来又怎么突然采取不合法的途径呢?我和两个小伙子都呆呆地听着,吉美却把话转到木森身上。
“木森有啥了不起,他那个大学生的牌子,是他父亲拿我们的一沓子好兽皮,向别人换取来的。他毕业后又留在城里,也是用我们的猎物贿赂到手的!他是巴鲁的儿子,可瞧不起打猎撵山的。还在读他那个拣来的大学时,就给我捎来过十多封信,讲的都是城里如何如何的迷人。我一封封都揩了屁股!我就瞧不上他那个城市,人堆堆比蚂蚁还多,到处都是汽车喇叭,到处都是烟囱煤烟,轮子撞轮子,屁股碰屁股,河里的水也像马尿一样黄!我们的大山有多美,天天山青水秀,日日蓝天白云,只要再没有新的吸血鬼来敲榨我们的骨头,清泉水就糌粑,也比他捂着鼻子吃牛奶面包强十倍。奇怪的是,他父亲巴鲁明明知道我同他扯不到一块,可还是要捉弄我那糊涂阿爸,以至把他藏到自己的草楼上。你们可知道,这又是为什么?”
两个小伙子都摇起头来。吉美沉默了片刻,又忿忿地说:“巴鲁恨我们!那次保管员突然吊死后,我就怀疑这里有鬼,这鬼不是别人,就是巴鲁!”
我和两个小伙子,一齐瞪大了眼睛。
“单是十多枚上好的麝香,就值几千元,如果到了那些走私犯手头,把它活动到境外,那就值几万元。为这事,我找雅若一连投过三封告状信,有两封是直接捎给你们局里那位麦希的,可他连屁都不见放回来一声!”我听了,不禁暗暗着急,麦希从不曾对我提及这个事儿,那些信会不会落入他人之手?正想着,只听吉美接着说,“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在这深山老林里向你们吐露,你们可得给我保密!巴鲁是个咬惯了鸡脖子的黄鼠狼。他那双鼓得大大的石蚌眼,不论白天黑夜,总是死死盯着我们!”
我趁势插了一句:“可是,你们也有叫人抓住的把柄啊!”
吉美长叹一声说:“在同居前五天,我喊他到公社扯张结婚证,可阿爸用死来吓唬我,硬是不让。那天晚上,是巴鲁第一个摸进我们家,偷偷推醒阿爸的,后来才有人冲进来把雅若从床上拖走……”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我说:“看来,你阿爸受骗很深啊!”
“他就像一头被巴鲁穿了鼻梁的老牛,由人家牵着走!”
吃过野餐,我们又跟着阿里突出发了。它的方向并不是原来设想的那个“玉龙第三国”。大约过了近两个小时,阿里突在一条湍急的小溪边停住了脚。吉美突然抓住我的手说:“雅若不在这座山上,很可能跑到他姑妈那儿。”
“他姑妈家在哪里?”
“离这儿还有一天山路,他小时候是姑妈拉扯大的,后来那边闹饥荒,才回到艾莎罗来!”
“那咋办?”
吉美想了想说:“先回去一个人,告诉我阿爸和巴鲁,说采药老人看见的那具死人还没找到,一定不能泄露什么风声。”
照着她的吩咐,阿熊抄近路,先返回寨子去了。
天渐渐暗下来,我们从小溪下游走过一根独木桥,砍下一些松明,扎成几筒火把,继续赶路。
第二天清早,我们赶到雅若的姑妈家。可是,雅若不在。姑妈也不知道他的侄子在艾莎罗又出了事。我们只在她的火塘边吃了一顿饭,便迅速离开了。
吉美显得很苦闷,沿途中,她只是不住地摘下一片片树叶,又一一把它们揉碎扔在地上。突然,一个男子汉现在我们面前。
“雅若!”吉美和吕若一起惊叫起来。雅若长得很魁伟,粗眉大眼,高鼻梁,是个标致的小伙子。我一看见他,不由暗自嘀咕:难怪吉美死死缠住他不放!他一见吉美,不知怎么,先在她耳旁嘟哝了一阵。吉美听着,狠狠在他肩头捶了一拳,接着,又把这个拳头在我眼前一晃,说:“好极了,老天开眼!”
雅若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后,喘着粗气说:“我是到县上告状去啦!县里有位信访办公室的老同志接见了我。第四天,这位老同志又领我到纪律检查委员会。我正在反映情况,只见麦希也去了。他说他离开艾莎罗后,一直秘密追查着去年的案子。我们投的信是好的,可也给他造成了一些麻烦。说不知怎么让木森探听到了。这次巴鲁又想把我们往死里逼,显然是有来头的。现在,一桩与境外有牵连的走私案正在追查中。那个木森,果然把我们的麝香给活动到境外去了!嘿,巴鲁这条老狐狸,这下可露了尾巴。”停了停,雅若把声音压低说:“不过麦希让我告诉你们这案子牵扯面广,上上下下都有勾连,千万别声张。他原来说好让我给你捎封信。后来又说不了,怕我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把事情弄复杂了!我赶忙跑回来,还没进寨子,就碰上阿熊……”
这天晚上,我们返回到雅若姑妈家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早晨,吉美在吕若耳边嘟哝了片刻,接着就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乖乖的去,大姐以后一定找一个漂亮姑娘给你!”
吕若走了。
吉美诡秘地朝我笑了笑,说:“你和阿里突就跟我们一块上‘玉龙第三国’吧!”
“人都找到了,还上那儿做什么?”我不解地说。
“嘿,亏你还是个公安员呢!”说着,她竟不加解释地催我上路了。
我们本想早早赶到“玉龙第三国”,不料,中途发现了一只银灰色的獐子。吉美不顾我们的反对,提着弩子,飞也似地绕道奔向溪水的源头处。当我们从后面找到她的时候,她已把一只刚射死的大岩羊扛在肩头。雅若不解地问:“怎么你扛回来的是岩羊?”她笑笑说:“灰獐溜脱了,正好它来顶替!”说得雅若和我都哈哈大笑了。我这才认定她是一个出色的女猎手。这时,只见吉美把野物卸下,从腰间拔出牛耳刀,往岩羊的脖子窝上捅了一刀,并唤起阿里突的名字,说:“你为我们跑累了,请尝尝鲜吧!”一股鲜血顺着刀口淌出来,阿里突虽然不会咬野物,但舔起这血腥来,还是很贪婪的。
正午时分,我们到了“玉龙第三国”。这确实是个美丽的地方,高高的雪杉和冷杉树,把枝干伸在飘浮的云雾中。杜鹃正在林间盛开,红的,白的,紫的,粉的,一团团,一簇簇,看去就像一个迷人的花花世界。来到一堆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火葬塘边,吉美抱着一捆树枝,点着了火,然后给雅若布置任务。
过了一会,山下传来那两个小伙子的指哨声。很快,他们就朝火烟子赶来,老多希和巴鲁跟在后边。巴鲁很得意地说:“这么快!你真行,不愧是出色的猎手!”
吉美说:“是呀,我只是放火烧人,至于怎么祭鬼,全不在行,下边的仪式,全靠你操持了!”
巴鲁说:“多希,你先念上一本祭词吧!我们纳西人有句古话,‘活着时的仇人,到死时不得咒骂他,就像野物,没有猎获之先,它们是仇敌,一旦猎获到手,就成了猎人的好宝贝。你一定得念上一本好经,把他当做自己的好女婿来祭奠!”
老人十分顺从,连连点过头后,先从小伙子的兜里取出纸火,焚化在火塘边,又掏出一瓶酒,倒一碗端在手里,举过头顶,然后十分哀伤地念诵起来:
“雅若,我不幸的儿子,我对不起你,你是一个很骠悍的猎人,你今天离开了我们,可千万不要去找寻你的父母,你就常常回到我的木楞房里来吧,保护你的好妻子吉美,也保护你的好岳父多希。我们上辈,几代人都结过仇,可是,从今后是亲亲的骨肉。你看,五彩杜鹃花正在盛开,你应该高兴啊,我亲亲的儿子……”
这时,吉美忽然地把脸一扬,放声嚷道:“雅若啊,你快活转来吧,我不能没有你,我们曾像一对形影不离的小鹿,十多年来一起翻坡,一起穿林,一起蹦,一起跳!今日里我不能少了你啊!你听见了吗?阿爸已不再记你的仇,他已把你认做亲亲的儿子,啊啊,你出来呀!”
从岩包背后传来一阵笃笃笃的脚步声,雅若捧着那只打整干净的岩羊,挺着胸脯,一步步朝火塘走来。老阿爸和巴鲁一下惊呆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阿爸,我不会再记你的仇!”雅若跪在多希的身前。
老阿爸仍不会说话,但脸上却有了血色。
又一堆篝火在一旁燃烧起来。两个小伙子搭就一个烤架,把岩羊烧得喷香。大家围坐在一起边吃肉,边喝酒。只是巴鲁心事重重,抬起手不住地搓着泥鳅胡,一双石蚌眼也变得毫无光彩。
待到要下山时,只见吉美从一旁采来一抱绽满白花的杜鹃。老阿爸忙说:“你要搞什么,孩子?”
吉美说:“按纳西人的规矩,我今天还想驱驱晦气!”
老人忙制止她:“这是驱鬼用的,你你们……!”
“阿爸,今天就让我用这洁白的杜鹃花,驱走一切山里的鬼魂和邪恶!让我们以后靠自己的双手创造天堂!”说着,她把这蓬杜鹃花扔进火堆!我禁不住也连忙采来一枝洁白的杜鹃花,轻轻扔进这熊熊的烈火之中。
下山的时候,望着沿途满山遍野的杜鹃花,我由衷地感到,好像它们都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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