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西口
作者:冯 艺[壮 族]
那年的春天,由北京“五大学生领袖”分裂而开始的唇枪舌战,以至动了棍棒、长矛以及火枪,首都两大派终于大打起来,全国局势陷入混乱。
处于当时的困境,我们全家惶惶度日。听说我们居住的那个小城有个别遭遇不好的人已悄悄失踪,改姓隐名背井离乡投奔天山脚下寻求安全。而且,全国各地许多人都自我流放到西北了。我的父母也在为我们打算,急忙写信给在中苏边境阿勒泰工作的我的堂哥。哥哥即回信,说那里的情况还好,叫我们立刻动身,不可迟疑。其实父母是很不愿意让我们离开身边的,但迫于势态,决定让我和二姐同行,投靠哥哥。割离父母,远走高飞,前途渺渺后顾茫茫。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第一次西行。
没有高兴,只有眼泪,只有无言的祈祷,父母的,姐妹的,还有我们的。临别时,全家相对黯然。我们从桂东南的一个驿站启程,到了南宁即乘火车到乱哄哄的郑州转过陇海线再转兰新线,要乘六天六夜的火车才能到乌鲁木齐。一路上很拥挤,没有卧铺,就这样整天整夜地坐着。到郑州时,脚都肿了,列车过了嘉峪关,车上的人少了一些。白天,我们只有观看窗外的景致,看着兰新线两侧倔强的钻天杨,看着戈壁的线条、戈壁的层次,看着那些在戈壁小站等待火车的到来求一碗清水的西北农民。不管白天黑夜,困了就打盹,车上睡不稳,一停就醒。
那种艰辛,那种惊惧,那时我才13岁。母亲说过,她不想让我们吃苦,她要把孩子们能吃的该吃的苦,自己全部吃下去。这就是我的母亲。却无奈。
戈壁是出奇地辽阔而宁静,我们好像已离家好久好久,很想家,眼泪滚烫滚烫地滑落。这时我和二姐谁也不敢对望。
经过了长途的爬坡,那列疲倦的火车咣当咣当地停在了乌鲁木齐车站。
哥哥工作忙,不能来乌市接我们,他派了一个姓钟的叔叔领着我俩先到和田东街的阿勒泰办事处休息,说明天清早跟货车去阿勒泰。
“还要坐车?”坐了六天火车的二姐害怕了。
“还要坐三天的汽车,往西北过石河子,过克拉玛依大戈壁,才到阿勒泰边城。”钟叔叔说。
钟叔叔与我们共进晚餐。这几天上万里路的折腾,简直使人腰腿发僵,光想喝水不想吃饭,更何况吃的是高粱窝头夹咸菜,一看眼泪就往外直冒,顿时,可怕的各种思想便开始活跃。“神经病,怎么躲也不要躲到这地方”,“以后怎么给家里写信”,“我想回家”,然后又摸摸口袋,我们全部的钱除了路上零用之外,母亲亲手缝在我内裤上仅有八十元。还不够两张回程车票钱!可不敢再往下想了,要不就会倒下顿时背过气去。熬着吧!
翌日一早,我们又上了一辆解放牌拖卡的货车,坐在驾驶车里又开始了长途的跋涉。茫茫戈壁,到处有路可循,到站打尖,日暮投宿。走过绿洲,心情稍悦,钟叔叔说这叫石河子,是生产建设兵团拓荒的;驶过油田,少见好奇,钟叔叔说这叫克拉玛依,过去牛羊都不愿到这来;三天路遥,又因久旱无雨,汽车过处黄尘蔽天,到站休息时,我们毛发尽黄。
我们在布尔津河畔度过最后一夜。我们姐弟俩坐在一个沙丘上,望着北方的月亮,夜空深邃到无边无际,月亮顿时显得荒凉,四周长出了无数的蒿草。
“姐,你说妈妈你们想我们吗?”
二姐不说话,我明白她已说不出。我们已走了快十天了,家里一定在等待什么,而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呢?明天就要到了,就要见到哥哥和嫂子。我仿佛见到明天的一缕阳光。
第二天,当钟叔叔把我们载到哥哥家门时,太阳已经落山了。我们总算到了,我们能见到亲人了。
哥哥和大侄儿出门接我们,相见之下惊喜不可名状。我们走进宽敞的家中,看见嫂子坐在床上打毛线,冰冷的脸,一言不发。我们只觉得一阵寒气掠过,似乎天上要下冰雹。
不可能。不应该。不会的。我们不敢猜。我们相对无言地坐着。哥哥忙这忙那,沏茶,拿沙枣;问父亲,问母亲……我却无心作答。
我那时想到的是出身三代贫农的嫂子,根正苗红的嫂子,不愿累赘的嫂子。我想是我们的到来搅乱了他们的安宁。
果然,当天夜里,他们的卧房传出了我们不愿听到的言语。
我和二姐终于无法忍受,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我们明天怎样给家里写信呢。母亲盼望这一封家信足有十天了,再加上僻远的边城,邮政很慢,到手中就会有一个月,太长了,她会睡不着,她会设想很多可能,而且都是不祥的。
世界就是这样由生活的无常无奈而支离破碎而圆融组合的。
一个家庭正常的有血有肉的生活被不正常的时代分离带走了一半,在遥远且陌生的地方,怎么也填补不了这空白,无奈中只有希望有一根牵扯彼此的绳。当时,我和二姐所能做的便是写上一封什么都是好的信,快快把我们的西行告诉家中。
然而,在混乱尚未来临的西北,我们柔弱的小手,还是无力拂平日子日益递增的白眼和委屈,我们日复一日地强烈地渴望着家人的温暖,无论前路是灾是难,我们也要与父母姐妹们在一起,我们终于这样想了,也终于下定决心永远了结这次惨伤的走西口。
一年后,经过辗转,我们终于回到了更加破碎但却是自己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