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姑太的扇子
作者：董桥
古玩发人幽思，也常常惹人艳想。好古之士未必身沾风流之事，万一遇到薛涛彩笺、飞燕玉印，肯定难禁风流之心。叶遐庵在北平得到黄莘田桃花束石章，有莘田题句云："十砚斋头最可人，年来借此伴闲身；摩挲每上葱尖手，丽泽更加一倍新"。叶先生看了不禁"神往"，说："不知所谓'葱尖手'，是指金樱否也?"黄莘田是康雍年间的县太爷，千金买砚，筑十砚轩珍藏平生心爱的绝品；千金买婢，婢名金樱，必然也是动人的绝色，连遐翁都忍不住遥想她的玉手了。叶遐庵自己也喜藏砚，藏品中有马湘兰、顾太清等名媛美女用过的凝英紫石，大慰寂寥。他曾见叶小鸾的眉子砚，在《题咏册》上一题就是十首诗，慨叹乱红凋尽，彩云惆怅，只剩疏香阁外雨如丝!我完全可以理解叶遐庵的心情。当年丛碧既得了柳如是的蘼芜砚，又买到钱谦益的玉凤砚，我虽然没亲眼见过这两件稀世的文物，总觉得河东君那方水岩名品，一定比牧斋老人的玉砚细腻温润得多。
金樱的葱尖手玩过的石章已经够销魂了，写《琉璃厂杂记》的周肇祥在厂肆得到的东西竟然更为要命。他说，近日有河南人于古贵人葬地发掘多墓，得了几枚圆形白玉，比圆币稍大，外隆而内洼，中有穿。他买了四枚，大小各二，细为询问，考其棺中部位，始知是压乳的玉器。他买的那四枚，大者妃夫人，小者亦贵主；大者嫣红，小者酣黄，略加摩抚，色复莹泽。周肇祥赶紧贮以沉檀之匣，鞯以蒲桃之锦，题曰"鸡头艳迹"四个字，说是"真千古销魂荡魄之物也"!
我非常羡慕周先生的艳遇，也很为他的眷恋之情而会心。他一生笃嗜古物，佳器名画，多所寓目，既不放过幽思艳想的机缘，甚至留心瞬息浮现的美的景致。有一次，他路过真如寺的残垣断壁之间，几椽破屋里有个女人在梳理长发，一听到人声随即挽发迎了出来，周先生说她"面黄而好"，还听她细说古寺毁了十多年，一木一石都运走了，目下此地是官地云云。访古访旧而有这样的邂逅，确是惬意的经验。我早年得过一只乾隆工的玉簪，色如秋葵，斑晕烂然，盘了半天，想到那百合的发香，已经很好受了。
去年深秋，古董铺大雅斋的老先生让我欣赏一把缪嘉惠送给慈禧太后的玳瑁折扇。扇骨一边刻鸟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下启是"光绪甲辰新正臣妾缪嘉蕙恭隽"；另一边则有"声韵长翰"楷书，四字之间以微雕刻诸葛亮《出师表》隔开："声"字下面录十二行，"韵"字下面录十一行，"辰"字下面录十行，"翰"字下面录八行，每行十二三字不等，用放大镜看才看出小小行书之挺秀，查光绪甲辰即光绪三十年，公元一九零四慈禧七十正寿之年。据说，孝钦后七旬万寿之年，光是藩王送来的贡物就三十箱，有金沙、金豆、珊瑚、玛瑙、狐豹皮、哈密瓜等物。
我对慈禧太后兴趣不大，对缪嘉蕙倒很好奇，随意翻翻十三本《清稗类钞》找她的倩影。她字素筠，云南昆明人，嫁同邑陈氏，随夫宦蜀，夫死子幼，以弹琴卖画为活。光绪中叶，慈禧怡情翰墨，学绘花卉，又作擘窠大字以赐大臣，很想得一二代笔的妇人，诏各省觅之。慈禧召试嘉蕙，一试大喜，置诸左右，朝夕不离，并免她跪拜，赏三品服色，从此给老佛爷代笔作画写字，嘉蕙所得月俸显然不多，间作应酬笔墨，寄售厂肆，润金极昂而人争购之，都爱"缪姑太花鸟"，卒年七十七。
慈禧当时聘请的两位代笔都孀居，嘉蕙之外是姚彦侍方伯之嫂，不知是谁。据说，缪嘉蕙是云南缪中书嘉玉之妹，通书史，善篆隶。她参承禁阅，入陪清宴，出侍宸游，慈禧每于政暇即召入寝宫，赐她坐在地上闲论今古，听她说学问，内监都称她为缪先生。她就任在老佛爷寝宫东偏的小室，终日不得擅自出户，青春就这样耗掉二十多年，主子过大生日还不能不送礼。
嘉蕙贡奉的这把玳瑁折扇真是精美。大海龟背上角质板做的扇骨色近牛角，光可鉴人；二十一档摊开来都具褐色和淡黄相间的天然花纹，正合包铭新说的"人以此贵之"，何况还是缪嘉蕙的手泽!我灯下看到了字里行间的她，也看到了字里行间的慈禧。慈禧有画像，太难看了；嘉蕙没有，反而发我幽思，惹我艳想。《清稗类钞》第一册三八六页上说，慈禧太后喜欢在雨中散步，若非大雨，辄不张伞，随侍宫眷虽然都带了雨伞，却不敢用。我掩卷闭目，仿佛看到清丽的缪嘉蕙在雨中园林步着老佛爷踩过的泥泞，款款走回储秀宫，淋得满头满身都湿了。我于是决定买大雅斋老先生藏的那把扇子。
那天晚上，我接着翻《清稗类钞》，就在三八七页上读到这样一则故事："滇中缪素筠女士以代孝钦后作画，供奉宫中，躯肥而矮。孝钦尝觅得大号凤冠一顶及玉带蟒袍之类，命著之，侍立于旁，以为笑乐"。我摩抚缪姑太的扇子，终不死心，情愿相信她虽"躯肥而矮"，毕竟"面'红'而好"。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