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何尝不想嚎叫一下？

作者：陈希我

　　我们常听到有购物癖的女人。我朋友中就有一个，喜欢买包。买回来的包堆成山了，却还是不停地从商店往家搬。她未必都喜欢那些包包，很多时候仅是一个念头，就买下了；有时候甚至连喜欢的念头都没有，只是因为今天出去了，什么也没有买，就抓了个包。于是有的包她甚至一次也没用过，也用不过来。她有时为了使用某个包，故意去串个门，搞个什么活动，过后自己也笑自己：就像男人娶了太多的小老婆，我总有一天会被这些包累死！但是当丈夫劝她时，她又不接受了。她说：我这么辛苦，奢侈一下也不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有一次她跟丈夫吵，居然说：“我恨不得去哪里嚎叫！”
　　丈夫愕然。她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女儿，在单位是个业务骨干，怎么也不能把她跟“嚎叫”联系在一起。其实我们大多数人，谁不是人妻或人夫，人父或人母，人子或人女呢？我们何尝不想去哪里嚎叫一下？我当年在郊区，就经常跑到后山，哇哇嚎叫几声，像野兽，但觉得特别的畅快。可惜现在都市里空间太狭窄了，没有这样的荒山野地。到处是人，你得人模狗样端着，让你叫，你也不敢。有一次和朋友喝到深夜，趁着酒兴在五四北飙车，瞅着没人的档儿，嚎叫几声，立刻就担心有警车过来。
　　看恐怖片，是让自己嚎叫的最理直气壮的办法。我怀疑现在恐怖片走俏，就因为大家都跟我一样，有着嚎叫欲望。看着片子里恐怖场面，惊叫，尖叫、嚎叫、没有人觉得你疯了。恐怖片将它恐怖之手，伸进我们的心底，把我们的焦虑从嗓子眼掏出来，摔在银幕上。我们每个人都有焦虑，我们生来对未来恐惧，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世界就像一列脱轨的火车。不，是我小时候梦里那辆自行车。我骑在它上面，车闸突然失灵了，怎么抓也没用，又跳不下来，只能让自己随着车冲下去，冲向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我不知道哪里是尽头，唯一知道的是最后我非死不可，但是这死又不知什么时候到来，长时间吊着你。这时，灯亮了，电影结束了，告诉你，放心，一切都是假的。
　　听说当年那个黑白片的《金刚》，就是在美国经济极端萧条时期一举成功的，某种意义上说，它拯救了美国。前些年，日本经济不景气，就有一些酒店老板出新招：让客人摔盘子发泄。日本是男人的社会，日本的男人普遍都喝酒，下班后，三三两两，呼朋唤友，喝几杯去！我经常看到他们一边喝酒一边骂娘的，骂老板，骂上级，骂社会，骂剥削压迫，八格牙路！痛骂。骂完了，舒坦了，解压了，明天又可以再去受压了。看多了，倒觉得他们是小孩在玩过家家，游戏罢了。但也正因为是游戏，才恰到好处，该玩则玩，该收则收。
　　所谓解压，就是把实的玩虚了，把真的玩假了，把不可把握玩成可把握的了。现代人，大人也酷爱玩游戏，电脑游戏，足球游戏，还有一种游戏叫“愉虐”。一般虐待是真恐怖，甚至要闹出人命来。现代人聪明了，纵使被伤害的事，也会因势利导。曾在一些场合聊起强奸，问几个女性：如果你们遇到强奸，实在没法抵抗了，怎么办？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回答：既然没办法了，就随他了，最好叫他戴上套套。能想得这么开，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超脱？还有什么障碍不能逾越？还担心现代人不会减压？商量好，你来虐我，我来受虐，掌握好火候，只有痛，不会伤；只有可怕，没有危险。这是文明。用文明的办法来舒缓文明的焦虑。忽然想起一个熟悉的句式：从文明中来，到文明中去。（羊城晚报2006-0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