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朋友
作者:陈丹燕
白谦慎是我童年时代的邻居和朋友,我们同一个机关幼儿园,同一个小学,我们的父亲更是亲近的同事,两家父母素有信任和来往。其实,童年时代我对他的弟弟更有印象,他家三兄弟都极为聪明,但他的小弟弟尤甚,他为此长着一个极圆极重的后脑勺。因为他有很重的哮喘,每每发作起来去看医生,总好像奄奄一息那样,细长的脖子奋力撑着他的脑袋。我们院子里的小孩,都说要不是他那么聪明,脑袋就不会这么重了。
我们的青少年时代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我们两家都没什么好日子过。直到1972年以后,生活才稍稍平静下来。那时,我家已经从原来的地方被扫地出门,到了一楼。就住在原先我们幼儿园的教室里。我家的后窗正对着院子里一座土坡——那是院子里挖防空洞遗留下来的一个大土堆,小孩子都喜欢爬到上面去玩。因为家庭出身的关系,我没什么机会和别的孩子玩,出身好的孩子不跟我玩,出身不好的孩子都不跟别人玩,怕给自己父母带来“反革命串联”的麻烦。为填充我的寂寞,也是鼓励我幻想自己的人生,父母为我买了架六十个贝司的手风琴,让我自己跟着一本旧手风琴教程自学。
在七十年代的某一天,阴天,土坡上光秃秃的,竟没有孩子提得起兴致到那里去玩。我在窗前拉我的手风琴,单调的音阶练习响彻整个院子。在手风琴风箱的上方,我看到了白谦慎。那时他是个半大的孩子,他独自站在土坡上,穿着臃肿的蓝色棉袄。他仰头向前望着。那时,我想起来,很久没看到他混在土坡上的孩子群里了,我隐约听说,他突然退出了那群男孩子,一个人独往独来。他常常神秘地独自出门,却从不肯说到哪里去,干了什么。那个年代,孤独是可耻的,独往独来更不被原谅,因为这意味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望着他,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种与我们的年龄和时代都显得特殊的表情,所以我记住了他的脸。
后来,他父母到我家来作客。他父亲说到了他,纵使我们家已经关了门,关了窗,大人们几乎膝盖与膝盖都碰在一起了,他父亲还是再次压低了声音。原来,他自己在外面认识了一个社会上的人,开始跟那个人学书法,常常去那户人家。大人们思忖着,按说,一个少年在那种什么也不好好教的学校里虚度年华,是大人们不愿意的。一个小孩自己想要学什么,是好事。“只是,不清楚那个老师的底细。”大人们当然知道,那人的出身一定好不到哪里去。要是那个人或者他的社会关系有问题,孩子就有可能也惹上麻烦。孩子的麻烦就是大人的麻烦,这也是大人们不愿意的。但最后,他们还是决定“观察一下再说。”我一直想,这也许就是我没有手风琴老师的原因。这也是他突然离群索居的原因。那时候的孩子不容易。
三十年后,白谦慎和我都到了美国,我们隔了长长的青春年代再见面,白谦慎才告诉我,他不止有过一个老师,而是五个。他的老师,个个都出身不好,有的是国民党将军的后代,有的是汪精卫政府官员的亲戚。正是这五个老师,领他走向学习中国古典传统的道路,他们使他在报纸上大批孔子的时候热爱中国传统,从那时起天天练习书法,至今从未间断。他们在他心里埋下的种子,在他1986年到美国后,终于开花。在美国,他放弃了已经读到一半的政治学博士,转到耶鲁大学读艺术史,他的博士论文,是对晚明时代的大书法家傅山的研究。他花了十三年研究傅山。他的妻子,当年是北大中文系高材生,则放弃自己的学业,全力支持他。直等到他安顿下来,孩子顺利上了康奈尔大学,自己才重回大学,与和他们的孩子一样大的同学一起读硕士课程。我见到王莹,那么多年没见面,她张嘴就赞叹自己求学生活的好。2006年,离开中国二十年整,《傅山的世界》在祖国最好的学术出版社出版。这时,他已是一个在美国研究和教授中国书法的美术史教授,没有像通常的中国文科学生那样改行做电脑,或者做会计,他反而是在美国实现了终身研究中国书法的理想。他对傅山研究的著作,先由哈佛大学出版英文版,再由北京三联出版中文版,当年的花朵,终于结出了果实。他当年那五个老师,已经有两个谢世了。但你真可以说,他们的精神生命,在他的毛笔字里得到了延续。
这一次,少年时代的谜,才得以破解。从七十年代单调手风琴声中土坡上的少年,到晚明的书法家傅山,以及傅山世界中晚明独特的文化生活,动荡的年代,贯彻于一撇一捺中的理想,人格与志向,这之间的联系,何其遥远和温暖。
说起来,我这童年时代的伙伴真是个有福气的人,他能在最不可能的时候,接触到中国传统中最好的那部分,能深深地吸取它的营养,使它最终成为自己精神世界的一部分,使他的心灵得到安顿,一辈子在这上面安身立命。这世上,有多少七十年代成长的少年,在美国能一辈子从事中国书法的实践和研究呢?在中国没有家传,在美国没有资助,全凭了冥冥中内心的热爱和不懈,竟真的走到月白风清的今天。我们一起去卫斯理学院,他在湖边走着走着,突然瘸了。我这才知道他在耶鲁读书的时候,有时累得坐不住了,就站着看书,不良于行是那时做下的病。但是我和他都没有对此十分在意,能为自己喜爱的东西如此全力以赴地追求,对我们这些经历过漫长无聊少年时代的人来说,就是值得的,好的,完满的人生。卫斯理学院在初春的阳光下如象牙塔一样处处闪烁洁净的光芒,这是我们在少年时代连梦想都无法到达的地方。他每个学期都来这里,为学生讲一堂中国书法课。
在他家里,我见到了他每日写字的桌子。一张早晨阳光灿烂的长桌子,柔韧的小楷笔,上好的素笺,淡淡的墨香,满窗新英格兰山坡上老树翻飞的叶影。他每日的功课仍是抄写古诗词。在遥远异乡,才能体会它对一颗中国心灵的抚慰和护卫。他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桌子,无比满足地说:“在这张桌前坐下,准备好写字的时候,是这辈子给我什么,我都不肯换的。”
对我的同时代人,只有两种人,我由衷地为他们庆幸:一种是真正得着中国传统精华的人,另一种,是真正得着信仰的人。我了解他们寻找之艰难,也目睹他们拥有之安宁。(文汇报2006-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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