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城之夜
作者:陈残云
吃过晚饭,我和芦荻步出县委招待所,到街上散步去。
这是荔枝将要成熟的季节,初熟的三月红和玉荷包果子已经上市了,街上的小摊贩在高声叫卖。玉荷包这种皮青肉酸的荔枝,不好吃,顾客寥寥。蜜味清甜的是糯米糍和桂味,再过一些时候才能大量上市。今年的荔枝果实累累,呈现了丰收的景象,如果不是十天半月的连绵阴雨,将可满足市场的需要。
我们在热闹的街道上走着,边走边欣赏着市容。这个距离广州六十多公里、十年前只有四万人口的县城,现在已超过八万了,许多破旧的屋宇都改建成了新的楼房,有些街道全是三四层新建的楼宇,整齐、美观,家家户户的小阳台都种着盆花。还有不少新楼宇在兴建中。街上的行人很多,单车在人丛中穿来穿去。人们的衣饰,特别是年轻妇女,色彩鲜艳,现出一种文明爱美的城市气派。
我们走到市场中心,站立在运河上面的桥头凭栏眺望。初夏的微风迎面拂来,更觉凉快。这百多公里长的运河,是大跃进年代开辟的,我也曾为它流过一点汗水,它起着泄洪疏涝、防旱驱咸、利于交通运输的作用。现在还增添了县城新的景色,河水成了青年人的自由泳场,河边的石级是妇女们浣洗衣裳的好地方,河堤西岸建造了华侨大厦、百货公司、新华书店、电影院和各式楼房。我们伫立着,放眼*'望,望见周围的屋顶上、楼顶上,竖立着无数"鱼骨天线",这是收看香港电视的特设天线。它和珠江三角洲的许多城镇和农村一样,收看香港电视曾经是一件时兴的事。近来人们对香港电视看腻了,看来看去都是一些广告,无聊的游戏和没完没了的冗长而单调的电视长剧,没什么看头。广州电视台播放一个较好的粤剧,就使它冷落下来,因此不大时兴了。
老诗人荻公没有看过香港电视,倒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回事。正好谭大姐约了我们到她家里去,可以顺便开开眼界。我们在桥头站了好大一会儿,远处和近处的楼宇都亮了电灯,桥下的流水也倒映着淡淡的灯影。我们离开了人声喧吵的桥畔,走进狭窄的内街,向谭大姐的家走去。
谭大姐的家,是一套新近建好的两层楼的房子,楼上楼下都是一厅二房,另有厨房、洗澡间、小饭厅和小阳台,一共花去八千多元。这位年近五十,丰润的脸庞带着一脸笑意,模样比年龄年轻得多的政工干部,笑嘻嘻地迎接我们,领我们观看了她的新房子,一面看一面说,隐藏不住对生活的热爱。看完了,才让我们在客厅坐下来,喝茶谈天。
"阿银,"--谭大姐叫阿银,大跃进的年月,她是从农村出来不久的乡政府交通员,性格爽朗的水乡姑娘,我下乡时她是我的带路人。我后来在《香飘四季》中所写的有些人和事是她告诉我的,现在她还保留着当年那种开朗愉快的样子。--我对她赞羡地说,"你家比我们的大学教授都住得好。"
"老陈的家我去过,有文化,洁净。"谭大姐到广州探访过我,对我的家还留着印象。她文化水平较低,对有文化的人又尊重,又景仰。"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家里都布置得清静、漂亮,不像我们又脏又乱。"
"一点不脏,"我打量着小客厅的陈设,称赞道,"家那么雅致,还有收录音机、衣车和电风扇,像个富裕人家的样子了。"
"录音机是婆家从香港带回来,衣车和风扇是自己添置的。"谭大姐很满意自己的生活,"这两年来日子好多啦,两个女儿有了工作,小儿子念中学,我和爱人都有奖金,又不用照料农村……"
"还有南风窗……"荻公笑着插话。
"就是呀,"谭大姐很高兴,"三中全会的开放政策就是好,大伙都称赞。"
"你的爱人称赞不称赞?"我问。她的爱人是农村公社的领导成员,很少回家来。据我所知,有些基层干部在"左"的思想束缚下,对三中全会的政策有抵触,我故意发问。
"起初不称赞,如今称赞了。"谭大姐是经常下乡的生活于群众中的人,对农村的形势和群众生活都有实感。她说,"农村的日子越来越好,莞城里也没有闲人,连老大娘一月都挣得五六十元,这样好的政策,人们称为爱民政策,怎么不称赞?"
说着,她的女儿小香从外面回来,她欣喜地介绍小香和我们相见。这位二十上下、身体结实的姑娘,和妈妈一样开朗,听到我们的名字,欢快地叫道:"啊,伯伯,你们都是作家,多写些农村作品给我们看呀。"
看样子,她是个爱好文艺的下乡知青。我问:"你没有考大学?"
"考不上呀。"她大声回答,一点不觉得自己考不上大学而难受、自卑。
"是个中学生,比我强多啦。"谭大姐含笑接上。"爱看小说,崇拜老陈《香飘四季》的许凤英。"
荻公接道:"她的模样倒有点像许凤英呢。"
她朗声一笑:"我谁也不像,是个小店员。"
这性格奔放的姑娘,在我们的面前一点不觉着陌生。她一面说话,一面帮妈妈招呼客人,给我们斟茶、送烟,接着坐在我们对面的椅子上。
我笑问:"你这小店员有多少工资?"
"三十九军,"她像广州青年一样,把三十九元,称作三十九军,快嘴快舌地回答,"连奖金加在一起,是六十军啦。"
荻公赞扬道:"不错啊,像大学生的工资了。"
"还有自留地,"小香欣然地笑笑,"晚上做点爆竹加工,又增添了一二十元。"
我问:"不看电视?"
"看呀,"小香说,"香港的电视东拉西扯,广告又多,可以边做工,边看。"
莞城是制造烟花和爆竹的重要基地,许多半成品都由居民领回家去加工,工作简单,妇女和小孩都可做。还有一些香港商人主办的胶花工厂,也都可领材料回家做,因此不少家庭都成了业余的加工场。谭大姐所说的老大娘都挣得五六十元,就是在家里的劳动成果。小香和别的姑娘一样,工作之余,也搞点"自留地"。据说,东莞县工农业生产都搞得很活,与港商合办和来料加工的工厂,共有七百多项,吸收了六万多青工,和原有厂矿职工加在一起,超过十万人。农村也日渐富裕,羡慕城市的现象有了新的变化。目前在莞城里稍有劳力的人,便不愁日子过不去。
我们在客厅里愉快地谈了一会,谭大姐和女儿陪我们上楼看电视。楼上的客厅和小阳台连接着,凉风从窗外吹进来,空气清新,我们坐在靠椅上,颇觉舒适。
荧光屏上显露了香港的画面,几个青年男女在玩扑克,玩的是有奖游戏,一种碰运气的赌博。跟着是小香所说的东拉西扯的小节目,和广告混杂在一起,显得很无聊。一个钟头的所谓"黄金时间",就在五颜六色的广告中拖了过去。
小香管着用浆糊糊爆竹,很少看荧光屏。我们和谭大姐边看边闲谈,谈彼此的家庭生活,谈社会状况,谈未来的生活前景。她说,如果政策不会变动,三五年之后,国家将会出现一个新景象。这位真正翻了身的贫农女儿,对现实充满着乐观,对未来充满着希望。
时钟刚过八时,荧光屏上放映着古装打斗的电视长剧,没头没尾地打了一顿,又是广告。打完一顿又一顿,人物的画面和广告,反复交替。一个长剧往往放几个月,每晚只放个把钟头,人们记不得它以前讲些什么,反正有许多打斗就是。谭大姐似乎看得不耐烦,常常走下楼去。我也看得不耐烦,很想走,又怕打断了荻公的兴致,只好不声不响,硬着头皮看下去。
小香告诉我们,深夜十二时以后才播放完整的电影,直至天亮,都是放电影。这样的电视,实在是浪费青春。当然,我们是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去看那些无聊影片的。九时半,打斗长剧告了一个段落,荻公打了个呵欠,感到困乏了,他主动地提出:"走吧。"
我立刻站起身:"好,走。"
小香诚恳地叫道:"明晚再来看呀,伯伯。"
荻公摇头:"香港电视就是那么回事,不想多看了。"
我对香港电视没什么偏见,但它的确太乏味了。
走下了楼,谭大姐已煮好糖水鸡蛋,留我们吃。她的美意,使人感激。她和小香都陪着我们吃。甜得很浓的糖水,仿佛是谭大姐一家,以及莞城里许多家庭渐入佳境的象征。
夜了,谭大姐和小香送我们出门。谭大姐情意殷殷地说:"两位老大哥,以后再到县城来,别忘了上我家吃饭啊。"
小香接道:"妈妈养了许多鸡,留着招待你们。"
我欢欣地和谭大姐握别:"看见阿银有今天的日子,我感到很高兴。"
"我们一家都高兴。"谭大姐的声音很激动。
我们在灯影淡照下,走回招待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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