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草纸的结婚证
作者:毕淑敏
到埃及旅行的时候,我带了一个电话号码——3488676。别人以为是一个好友或是某个机构的联系电话,其实否,它是一个卖莎草纸的商店。到了开罗之后,我对导游说,我查到了这个商店,据说它是在一条船上,叫做莱凯布博士纸莎草研究所,位于吉萨谢拉顿饭店南面。
我对纸有一份特别的尊敬,约略相当于老农喜欢好骡子好马好镰刀。
导游是一位永远戴着头巾的阿拉伯女性,皮肤黝黑,看不出年龄,名叫丽达。头巾包得很严实,用一种带彩色珠子的大头针把所有的边角都别在鬓间,锱铢必较地把每一根头发都深藏起来。她说,我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
走进一个院子,水塘里生长着碧绿的纸莎草,高约1米,直径和大手指相仿,茎干是三角形的。茎中心有白色疏松的髓。茎端为细长的针叶,如披头散发的小号松树,它在埃及被用来造纸已经有了5000年的历史,不怕折卷,不怕水浸,如同一种不死的精灵。
第一眼看到成品莎草纸的时候,些许失望,没有想象中的珠光宝气,不像完整的纸,像一块本白色的线毯,平凡而黯淡。
莎草纸是直接利用植物纤维进行编织,没有制作纸浆的步骤,因此不是造纸。它是单纯和惟一的,只用一种原料,也不搅拌和发酵,只把水分沥干。
店铺墙上,玻璃框内陈列着各色各样的纸莎草画,题材大多取自流传几千年的神庙壁画,也有埃及的风土人情和阿拉伯文字,所绘人物均有一种特殊的生动。如果脸面是侧的,身体就是正向的。或者相反,颜面是正向的,身体却是侧向的。不知为什么,古埃及人的身体和头颅好像总是不屑完全统一。线条间填满了饱胀的颜色,以金、蓝、红为主,色彩夸张而浓烈,丰富得使人昏眩。
看到一张绚烂的莎草纸,四周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太阳鸟,中心写满了字。我问丽达,这是什么东西?
丽达永远是言简意赅的,说:“文书。”
我说:“什么文书?”
丽达说:“契约。”
这基本上和没回答差不多。我也能看出它好像是一份证书,但证明的是什么呢?尼罗河上某一块土地的归属?金字塔下某一群骆驼的主人?
我穷追不舍地问,丽达终于说:“结婚证。”
我说:“谁的结婚证呢?”
丽达说:“谁的结婚证都可以。”
售卖此物的盛装阿拉伯小姐看我迷惘的样子,拿出一支蘸满了金粉的纸莎草茎削成的三角形短棒,不停地用这根魔棒在契约上比比划划。我问丽达:“她要干什么?”
丽达说:“问你的名字。”
我奇怪,说:“我的名字和她有什么相干?”
丽达说:“你和谁结婚了,她就用古埃及文字把你们的名字写上去,万古长青。”
原来是这样!我想告诉丽达,这里用白头偕老可能比万古长青更相宜,想了想,没说。这种用古老文字复制的结婚证书,据说款式和从木乃伊身边挖出来的结婚证书一模一样。小姐现场办公,很快就可以把证书写好,交到你手中。
古埃及文字是充满了想象的自由散漫的文字,有魔法的意味。和现代字母“A”相对照的大致像一只神态自若的鸟,和“F”相对应的好像是一条蜿蜒的蛇,和“B”相对应的近乎一只向左撇着的脚,“Z”则像两把背道而驰的匕首……
一对年轻朋友正准备结婚,我决定为他们置办独特的贺礼,法老文书在婚礼上拿出来也许会震惊四座。我正在同小姐一笔一划地书写他们的名字时,翻译朋友对我说,建议你不要这种结婚证。
我一惊,停了笔,说,怎么啦?
朋友说,一个已经覆灭了的王朝,一种已经消逝了的文化,一套已经无人能识别的文字,吉利吗?
哦哦,我还真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问题。看着这位朋友年轻的脸,心想也许年轻人比老年人更讲究兆头。我就改买了一卷空白的莎草纸。
在尼罗河的小舟上,丽达说,古埃及传说中,每一个生命降生之后,并不是马上就打开。需要钥匙。打开了的更幸福。
古埃及人可真是聪明啊,把生命分成了两种——关键在于一把钥匙。想来这两种生命的质量和结局也不完全相同。
离开埃及的时候,包囊里多了一卷无字的莎草纸,一个用法老文雕刻着我的名字的银手镯,银饰中央的图案是一柄生命的钥匙。(北京晚报2006-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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