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磨沟里最后一盘水磨
作者:鲍义志[土族]
“帽子摘掉了,成分改了,我们务劳了一处苹果园,我还养着二百多只鸡哩!”迎子奴说这话时,变得似乎高兴了一些。但当她正视着昌明的目光时,脸上的笑却像凝固住了一样,最难以掩饰的是眼睛中的那一股幽幽的哀楚,这不是那种瞬间便能消失的哀楚,而是长期忍辱负重的人,在遇到自己曾经爱过的人时那种难以抑制的真情的流露。它包含着对失去的美好岁月的不尽思恋和对真实爱情的深切渴望。这目光,是会打动任何一个铁血汉子的,即使你只看到一次,也永远难以忘怀。昌明不知道是怎样和迎子奴分手的,到现在他还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你刚才碰到迎子奴了吧?”老磨主从磨坊中踱了出来问道。昌明心中微微一惊,暗想,父亲莫不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思?“嗯——看见了。”他说话有些吱唔。老磨主并没有注意到儿子的慌乱,望了一眼即将没入银洞山那边的夕阳,缓缓地说:“听说,她婆家一改变成分,又嫌她是麻疯病人的女儿了。”
“金梅阿姨和迎子奴不是去省城检查过好几次,都说她们没有麻疯吗?再说迎子奴的麻疯阿爸死了都二十年了嘛!”
“说的是啊!说的是啊!”老磨主的态度有点激动。
在水磨沟里只剩下这一盘水磨时,昌明找过父亲,“阿大,我们也搬回去吧!如今队队有了电磨,谁还跑十里八里来这里磨面哩?”
“电磨面有水磨面香吗?电磨面有铁味,电磨面不经吃,你没听见大家伙这么说吗?”
“那是你们老年人的偏见!”昌明在心里头这么嘀咕了一句,但他没敢说出来。老磨主一个人住惯了,脾气执拗得很呢!再说那时还没实行责任制,队上也不在乎这水磨有没有收入,老磨主一年也挣个同等劳力的工分,昌明也没有多少话可说。就在他们爷俩说话的时节,磨坊门被“咚”地一声推开了,有个人扛着一个粮食口袋走了进来。
“怎么样?还是有人吃水磨面吧!”老磨主有点得意,他熟练地帮着来人放下了扛在肩头的口袋。
“噢——是老黑阿吾啊!”昌明有点故意地大声说道。他知道老黑来磨面,并不一定就是为了吃水磨面哩。
“搬回去以后,见天晚上听不见水磨的声响,觉也睡不安稳。”
“嗯!”是父亲的声音。
那天夜里昌明宿在磨坊里,一觉醒来,他听到磨完面的老黑和父亲说着话。磨已经停下了,静夜中,渠水冲击磨轮的声音很响。
“锅保,我们都走了,往后金梅就靠你一个人招呼了。唉——实话说了吧!我知道金梅心里头没有我,她看上的是你,可你能像这个样子守她一辈子吗?你这盘磨也是迟早的事情,依我说……”
“你别说了!”
昌明是第一次知道了父亲和金梅要好,可你和金梅阿姨好,当初又为啥不让我跟迎子奴好呢?昌明有点想不通。他想听听父亲和老黑再说点什么,可除了“叭嗒叭嗒”地抽黄烟,他俩再没说话。
四
“昌明,你去你金梅阿姨家说一声吧!她常提起你、常念叨你哩,我们这一走,往后就难得来了。唉——自从打发了迎子奴,她的日子就更加孤苦了。”老磨主说这番话时,显得有些踌躇,语调中甚至包含着央求的口气,他怕儿子拒绝。但没想到昌明却爽爽快快地去了。望着儿子走过小树林,听着小树林那边传来一阵犬吠声,老磨主的思绪又被扯得很远很远了。
“……
在渡过那宽阔的黄河时哟,
如同针眼里透出来一样;
从姑娘的眼眶里,
泪水不住地流淌。
……”
一天夜里,锅保从上游改水回来经过金梅的庄廓后面,这凄楚的歌声传入了他的耳朵。许是金梅唱这个歌在哄迎子奴入睡呢,他听出这是婚礼上年轻姑娘们常唱的《卡日卡其盖》,但他从未听到人把这首歌唱得这么哀婉;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性情爽朗的女人,心底里却是这么忧伤,他被深深感动了。他第一次觉得应该为这个苦命的女人做一点什么。
“……
黑色的喜鹊,
黑色的喜鹊,
请你落到这儿,
给我捎个口信。
给我的阿娜说:
我的那件裙子替我保存好,
我穿上裙子多么美呀,
如今连件裙子也穿不上。
……”
他默默地立在庄廓外听着,晚风伴随着歌声送来院子里花椒树那带有辛辣味的芬芳,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水声,他真想轻轻漫一声“花儿”表一表心迹,但又怕被金梅看做老黑一类的人。
“锅保尕嘎,你拿上吧!”那次他抽闲上银洞山给金梅砍回来一捆柴,金梅留他吃晚饭。吃过饭已是掌灯时节了,锅保不敢久留,一怕磨坊来磨物,二怕待久了,别的磨主们又会传出些闲话来。走到大门口,金梅塞给他一件用头巾包着的东西,他瞅见金梅那饱含感激之情的眼神。
“是什么?”
“你回去再看吧。别,别解开!”可锅保还是把包袱解开了,里面是一双崭新的布鞋。是条绒布做的面子,白色的鞋底在夜色中看去格外醒目,鞋底摸去纳得又厚实,又硬梆。他身上猛地一震,心儿怦怦地跳得快了。虽然这双鞋也许能看作是金梅为他付出劳动所作的报偿,但他体会到的却是一个女人的疼爱啊!借着朦胧的月色,他看了看捧在手中的鞋,又看看自己脚上那双破烂不堪的黄球鞋,情不自禁地一把搂住了金梅,发狂似地亲吻着金梅的脸。金梅没有挣扎,木然地让锅保搂着、亲着。直到锅保的那一阵狂热稍稍平静下来,她才缓缓地说:“锅保,别这个样子!你对我好,我感激你,可一个妇道人家能为你做些啥哩?一双布鞋你也别看得太大了,往后你们爷俩的穿鞋补衣的事情我包下了。可不许你这个样子呀!别忘了,我是麻疯病人的媳妇呀!”一番话,像兜头给锅保浇了一瓢冷水,使他清醒一些了。虽然自己抱着的是一个刚刚三十出头的,依然美丽得像个姑娘似的年轻寡妇,但她曾是麻疯病人的妻子啊!你爱他,可你敢娶她为妻子吗?不敢!连儿子昌明同她的女儿在一起玩自己都反对过。那么你又为什么这么冲动呢?你想占有她,你却没有胆量分担她精神上的重负。你这不是欺负人家孤女寡母吗?你还算是什么男子汉!这么想着,锅保抱着金梅的手缓缓地松开了,他再没敢抬头看金梅的眼睛。踏着月色踉踉跄跄地走回磨坊,直到走进那片小树林,他才听到金梅关上大门的声响。
他不让昌明跟迎子奴好,他为昌明说了一房媳妇。这些金梅都是知道的,但她从来没有埋怨过锅保。只是到了她为迎子奴寻下了一个人家,订下了娶亲的日子之后,才求锅保在姑娘“上马”(上马:指出嫁姑娘的日子。)那天来帮个忙。打发姑娘虽说没有多少规程,但家里没有男人总是不行的,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谁知迎子奴“上马”那天,八盘磨的磨主们全来了,他们像操办自己的事情一样卖力,高高兴兴地陪前来娶亲的喜客喝酒、唱“道拉”,酒是金梅年前就打下的酩 儿,在地下埋了一年,味道醇得很呢!金梅在厨房里一边烧茶,一边高兴得直掉眼泪,她知道这是锅保把大伙儿动员来的。头盘磨的磨主子元走进厨房对金梅说:“什娜家,迎子奴是我们水磨沟的女儿,我们八个磨主就是姑娘的外家娘舅,你放心!”金梅说:“对你们,我金梅一辈子感恩,帮人帮到底,你们能不能到男方那边去吃个席啊!我就这么两三个亲戚,本家们都不走动,正愁送亲的人凑不够一席哩。”子元慨然应允,当天夜里就跟老黑、宗户几个磨主以送亲娘舅的身份,伴着两位来娶亲的喜客,赶着驮着迎子奴的一匹羸弱的小毛驴出沟吃筵席去了。锅保没有去,听着迎子奴泣不成声地唱着“离娘调”,他的心像被针扎着一样难受。他觉得自己没有脸去吃迎子奴的筵席。在送迎子奴出门时,他好你看到了迎子奴透过她那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向他投来的哀怨的目光。人送走了,忙乱也就结束了,几个亲戚家的女人在收拾着碗筷,锅保默默地踱了出来。刚走进小树林,他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喊声:“锅保嘎!”他听出是金梅的声音,赶忙止住了脚步,金梅几步走来,俯在旁边一棵树上低声痛哭了起来。她的身子抽搐着,难以抑制地抽搐着。送走了相依为命的女儿,她怎能不痛苦呢?可她心中的痛苦又能向谁倾诉呢?她有着满腹的心事,她担心迎子奴婆家对迎子奴的对待,她感激这一伙磨主们对她的情义,她愤慨世俗对她的不公平。她哭着,眼泪簌簌地流着,就像水磨沟里的流水。
锅保扳过金梅的肩膀,金梅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她呜咽着,浑身显得那么无力,对这个的坚实的怀抱她渴望了多么久啊!月亮渐渐地隐去了,东方的天空呈现出鱼肚白。这是腊月时节,黎明时分寒气逼人,可他俩一点也不觉得冷,紧紧地偎依在一起,两颗火热的心在一起跳动着。不知过了多久,金梅终于停止了抽泣,她柔情地说:“尕嘎,迎子奴打发走了,我的一桩心事也算是了结了。我今日把心给你吧!从今往后,我的啥都是你的,你看咋办好就咋办,我不为难你。阳世上一趟,有你这么个疼爱,我就知足了,那个名份,我不想望了。”听着金梅发自肺腑的诉说,锅保的心都要碎了,这是他盼望了十年之久的爱情啊!他无心拒绝,也无力拒绝,但他又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得到它的啊!愧疚、自责!……
金梅将一个烟荷包别到了他的腰带上,深情地说:“这个烟荷包我绣下已经有十年了。”
五
昌明从金梅阿姨的庄廓里走了出来,他的心轻松了许多。他终于向金梅阿姨表露了自己的心迹。
几天前,老黑提着酒瓶子找过昌明。老黑是长辈人,他提着酒瓶上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酒过三巡,老黑才吞吞吐吐地说:“听说你阿大的磨,队上准备拆了?”
“早就说是要拆了,要不是阿大不愿意下来。这拆了好,我置下了一台电磨有半年多了,正愁着没个人看哩!阿大搬回来,吃热饭、睡热炕,再把电磨看上,闸刀一推就行了,哪一样不比跟个庙倌似地守水磨强啊!”
老黑半响无语,最后才抬起头望了一眼昌明,又低下头去说道:“你阿大是离不开金梅啊!他俩好了都有二十年了,……”老黑说这话时,眼眶也有点发红了。
“我阿大没提过这事呗。”昌明点燃了一支纸烟。
“他不好意思在你面前提哩!那时节他不让你跟迎子奴好,如今……,嗐!”老黑一拍膝盖下了炕。昌明心里成了一锅浆子,“我再想一想吧!你先别给我阿大提这事情。”他是这么对老黑讲的。老黑走后,他思前想后,总是拿不定主意。直到今天在沟口碰到迎子奴之前,他的内心还在冲突着。虽然他同情金梅和父亲的境遇,但他又缺乏冲破世俗偏见的勇气,他不知道今天究竟会出现怎么样的一种结局。是迎子奴那充满哀怨的目光深深打动了他,震动了昌明的心房,他不能责难自己辛劳了几十年的父亲,他更没有权利割断年过半百的父亲的爱情。在跟迎子奴见过面之后,他的这种想法更加坚定了。不管承担多大的压力,他都要让两位老在精神上得到解脱。这样,他才觉得对得起自己的父亲,对得起金梅阿姨,对得起迎子奴。
“昌明,你阿大这几年落下了个腰疼的病,晚上叫你媳妇把炕填热一点。五月初六是你阿大的生日,别忘了叫你媳妇给他做上一碗长面。……”金梅阿姨也老了,说话有点絮絮叨叨了,可昌明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他想起小时候有年冬天,他和迎子奴在雪地里玩,一不小心他的脚陷进了冰窟窿里,两只鞋成了两个冰砣子。他哭了,他在怕回去挨父亲的打。是金梅阿姨找到他,把他背进了她的家里,用手搓热了他冻得已经发麻的双脚,在火边烤干了他的小棉鞋,还从炕洞里掏出了两颗烤得焦黄的洋芋让他吃了。那时候金梅阿姨还年轻,一头乌黑的头发做成髻盘在头上,身上穿着镶着花边的褂子和水红色的百褶裙。那一次,他真想喊金梅阿姨一声“阿娜”。如今,金梅阿姨的脸上有了细密密的皱纹,头上也看得见白发了,看上去很慈祥。她没有在昌明面前显露出哀愁来,但昌明心里是明白她的痛苦的。
“把这一篮子洋芋带回去吧!给你的布来们吃,你们川里吃不上。”把昌明送出门时,金梅这么说。昌明再也忍不住了,“阿娜!”他情不自禁地这么叫了一声。金梅有点发愣了,手中的篮子掉到了地下,洋芋滚了一地。好一会儿,才转身俯在门框上哭了起来。
“阿娜!你放心!我和阿大回去之后就来接你,从今往后,昌明就是你的亲儿子。”说出这番话后,昌明才觉得心头轻松了许多,像是解下了一块坠在心头好几年的石头。
老磨主还坐在老地方叭嗒着羊脚巴,但羊脚巴的烟锅里已经看不见一点火星。听到儿子急匆匆走来的脚步声,他立起身来。
“阿大,我跟金梅阿姨说了。”昌明轻快地说道。
“说了什么?”老磨主的眼神中透出一丝希冀。
“我们回去安顿一下就来接她,我还叫了她一声阿娜!”
“哦!哦!”老磨主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一轮圆月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的,将银辉撒满了水磨沟。月色溶溶,流水淙淙。
“今晚上的月亮真好!”过了好一会儿,老磨主才喃喃地说。
“嗯!今晚上的月亮真好!”这是昌明欢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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