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人习文

作者：鲍尔吉·原野

　　我有一个印象，凡我威武雄壮之人民解放军官兵，都讲究文化。“讲究”若换成“考究”则更贴切。按说军人是武人，精于冰河铁马，何故孜孜于文呢？
　　我是说真正的军人。他们一生武事，心里有一处光明的角落憧憬文章。我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作为骑兵二师的士兵，在炮火硝烟中打四平，打黑山，打杨家杖子、小梁山等等，这是他一生挂在嘴边的地名。在战斗刚刚结束的时候，譬如这些衣衫褴褛的四野的士兵到村里宿营，埋锅煮饭之际，我父亲（当时17岁）则热衷于用锅底灰调水，把老乡的墙壁涂黑，晒干，用石笔在上面写字、画战马与红旗，创作咒骂蒋介石及其部队———新一军、青年军的诗歌（其实是标语）。我父亲看着自己的诗，非常快乐。最快乐的，也是他的战友所喜闻乐见的作品，是关于建立新中国的畅想。我父亲那时候忘记了血腥的战斗，地上以及树上的残肢，浮肿变黑的尸体，爆炸的冲击波。他们相信自己能够活下去而不被枪弹打死的信念来源于缝在军服里面用蒙古文写的“在毛泽东的旗帜下前进”的布条，连指导员郑重发给每个人。而文学———对我父亲来说———是另一样更深远、更明亮、可以让人把思绪暂时从血腥的杀戮挪开的大目标和大追求。虽然我父亲当年写的东西算不上什么文学。但他是连队文书，这是指导员任命的。而昼夜奔袭的骑兵队也并不需要什么墙报黑板报，只不过是指导员为我父亲安排的功课。指导员看到的生别死离太多了，他看到十几岁、二十几岁年轻的生命瞬间凋谢。当指导员看到我父亲写完墙报天真的笑容时，说：写得好！继续写！连部文书———也就是我父亲———后来告诉我，最好的东西就是有文采，这是指导员说的。他年轻的时候常常用崇拜的口气提到诗人郭小川，因为郭小川“太有文采”了。
　　文学到底有什么用？除了“团结人民，打击敌人”的功效外，它还有什么？文学和人的灵魂之间是什么关系？我始终找不到答案。有时候明白一点，但仔细想的时候，答案又跑了。它不想让人知道。文学的作用像空气一样，可以感受，但见不到。那些声称文学怎么怎么样的人，都是自称看见了空气的人。文学和从事文学创作的人之间，至少有一件事会发生，就是：它会改变热爱它的人。我父亲后来终于没成为军旅诗人或军旅标语家，但他很幸福，仗打了，又有美好的文学相伴。更美好的是，他不靠文学吃饭。
　　刚说的武人好文，我以为这是人生好现象。他们没功利，也没有纯文人由于追逐功利造成的矫情、自恋、虚妄、钻营和漠视众生之不良现相，这些东西歪曲了原本健康饱满的人生。而没有功利心的爱文学者，可能触摸到了文学最好的那一部分———把美好的事情用美好的语言再现一次，这实在是值得庆幸的事情。这样，能自救，在困难的境地活下去；在不困难的时候，以感恩的心情惦念生活纷纭诸相。（青年报2006.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