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那蔚蓝色的高地
作者:阿云嘎[蒙古族]
四
全组在无水区的边缘上停了下来。经过无水区,至少需要三天。必须休整好,做好充分的准备才能进去。另外,他们还幻想着能否等来一场雨。如果遇到下雨,无水区就一点都不可怕了。他们找到了一口水井,周围也有些草,他们就依傍这口井驻了下来。
阿迪雅又死了三条牛。不,准确地说,是死了两头,那最后一头是被活活地遗弃在戈壁上的。那是前天下午,走着走着,一头三岁子小牛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再也起不来了。阿迪雅把一壶水全给它灌了下去,它似乎精神了一些,努力几次仍然没有能够站起来。这叫倒乏,不仅仅是因为渴,而且还因为饿,它体内的最后一点精力已耗尽。阿迪雅向周围看了看,戈壁空荡荡的,他感到了自己的孤立无援。他又守着那头牛站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赶着牛群走了。他听到背后传来那头牛可怜的哞叫声。
现在,他们面临着最可怕的考验。再往前走,就是无水区。这时,旗里来了几辆车,又来了一些干部。
下午阿迪雅正在野外放牛,东日布喇嘛来通知他开会。
“开会?叫我也去?”他问。
“去不去你自己看。反正我把话捎到了。”东日布喇嘛说。
他无精打采地跟着东日布喇嘛来到了尼玛的帐篷跟前。会议已经开始了。原来,旗里来的干部动员牧民把牲畜卖给国家。一个干部正在讲话:“……你们困难,国家也困难。但国家要克服困难,帮助你们渡过眼前的难关。嗯……这次旗里领导咬了咬牙,挤出了一部分钱,又贷了一部分款,专门用来收购一部分牲畜,减轻你们的困难,与其眼看着牲畜死掉,还不如卖给国家,用卖牲畜的钱来换草换料,救活剩下的那一部分牲畜。嗯……这就叫以畜保畜……”
烈日在无声地晒着。尼玛给那个干部倒了一杯茶。那干部喝了两口继续讲。阿迪雅坐在那里,对干部的话似懂非懂,但后来他还是明白了,干部是让牧民们卖牲畜。已经死了几头,再卖几头就更少啦,他想。
“大家……报一下数。”尼玛的脸又黑又黄,满脸都是细密的汗珠,声音有气无力。他继续说:“这几天,我们这个组每天平均有八到十头牲畜死亡,而后面的路更艰难。……而且,政府完全是为我们着想……”他好像实在没有力气说下去了,最后说:“报数吧。”
没有一个人说话。干部觉得有些奇怪,问:“你们怎么啦?这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吗?难道你们愿意让牲畜白白地死掉?”
突然有人喊:“牲畜死了好说,天旱嘛,哪有不死牲畜的?但天一旱就卖牲畜,那还叫牧人吗?我不干那种丢人的事。”
“我也不卖。”东日布喇嘛站了起来,气得两撇胡须在不停地抖动着,“我六十多岁啦。他妈的,我宁肯和我的马群死在一起。”
“什么?什么?你们别把我们的好心当做驴肝肺。我们全是为你们好。要不这么热的天跑来这里干什么?你们的牲畜死光了我照样挣工资,一分钱也不少拿。”干部火了。
“报数吧,一家一家挨着来。”尼玛说。这个身体虚弱到了极点的年轻人口气变得强硬起来,“从我这儿开始,我卖三匹马。”
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一个人低声说:“我卖一头牛,人 家国家确实是为了我们。咱得讲良心,两头吧。”又有人说:“我卖一匹马。”
人们开始很不情愿似地报着数,干部苦笑着摇了摇头,拿出小本子记着。
东日布喇嘛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看来这家伙倔劲上来了,打死他也不卖了。阿迪雅沉默着,那二十几头牛一个一个地从他眼前过去,他一个也舍不得卖。只要能够坚持着走过无水区,就什么都不怕了。现在多留一头,就多留下一分希望。
“阿迪雅……”尼玛用眼光询问着。
“我不卖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嗡声嗡气地说。他想到,实行生产责任制那一年,他和母亲才分到三头牛。含辛茹苦十年,好不容易才繁殖到现在这个数,不容易呀。他听到有几个人低声议论:“这家伙没有商品经济意识。”“咳,管他呢。”他知道,这是乌仁吉德他们。去你妈的吧,他想。
干部们把买到的牲畜装上汽车拉走了。戈壁又恢复了宁静。不知怎的,阿迪雅觉得松了一口气。他向牛群走去。
“阿迪雅,我卖了两头牛。”斯琴高娃走了过来,愉快地笑着。
“我没卖。”他说。
“如果我是个男人,我也不卖。”斯琴高娃又笑。
“反正就这样啦。”阿迪雅大声说。他也感到愉快。
戈壁西天有一抹美丽的晚霞,真的好像一切都过去了。
五
尼玛有个小收音机,专门用来听天气预报。
来到无水区边缘,每日三次天气预报他听得格外认真。他盼望着来一场雨。谁都知道,走进无水区,就好比走进鬼门关。但等雨的时间又不能太长,因为这里多呆一天,同样也多增加一分困难。
阿迪雅的牛又死了两头。他现在总共剩下二十六头牛了。他坐在牛群旁边,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无水区和无水区那边的蔚蓝色高地发愣。还剩下二十六头,就算到达目的地前再死十六头,还可以剩十头。有十头牛怕什么?过几年照样可以繁殖到好几十头,他想。
乌仁吉德骑着马走了过来。前几天,这姑娘已经从众星捧月般围着她的几个年轻人中挑中了一个。这样,好像她的情绪大大地稳定了,也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这几天已听不到她大声说笑了,她奇迹般地变成了一个稳重的姑娘。
“阿迪雅大哥,怎么样?”她下了马问。
“就这样。”他说,望着乌仁吉德娇美的脸庞,突然觉得他原本就不应该爱这个姑娘,他和她本来就不可能走到一起。他奇怪自己当初为什么就对她产生过爱慕之心。他释然了。
“我有些怕。”她说:“我的牛已经死了一多半了。”
“我知道。”
“怎么办呢?”乌仁吉德满面愁云,“我出来以前听爷爷说,他年轻时有一年大旱,戈壁上的牲畜几乎死光了。他还说,今年的旱情不比那一年差。”
阿迪雅突然想起了小时候见过的那个老头儿,那个从首富一下子变成穷光蛋的老头儿。忧愁像一块石头一样压了下来。弄不好,这一回也要出现不少穷光蛋吧。
乌仁吉德走了。他站了起来,看见东日布喇嘛拿着望远镜,站在离他不远的一个土岗子上了望马群。他走了过去。
“喂,阿迪雅。咱们到底哪年哪月才出发呀。滞留在这里可不是个办法是吧?我的马群已经不行了。”他看见阿迪雅过来便说。
“你问组长吧,我又不是组长。”阿迪雅说。
“组长怎么说?”
“不是在等下雨吗?”
“他妈的,一年不下雨,我们就在这地方等一年吗?真的下了雨,咱们还用得着倒场吗?”东日布喇嘛吼着,“尼玛死到哪里去啦?听说去旗里了,是真的吗?”
尼玛到旗里去了?阿迪雅感到奇怪。这时他也突然意识到,在这里就这么等下去也真不是个办法。多等一天,牲畜的体力就多耗去一分,再等几天不下雨,那时也许谁也甭想走出无水区啦。真的能等来雨吗?
“我今天晚上饮完马群就去闯无水区。”东日布喇嘛说。
“什么?”阿迪雅吓了一跳。
“我才不在这里等死呢。笨蛋,你知道吗?还有几个人也想今晚就动身呢。”
阿迪雅愣住了。人们确实忍耐不停住了。那么他怎么办呢?走?还是等几天?
下午到井上饮牛时,他见到了斯琴高娃。她说:“乌仁吉德他们今晚就想走,我怎么办?”
“你的意思呢?”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是个男人嘛。”斯琴高娃有些悲哀地望着他。
他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他想一下子抱住这个善良的女人。什么他妈的干旱不干旱,去他妈的吧。他只想要这个女人。但他还是忍住了,粗声大气地说:“别急,等尼玛回来再说。”
尼玛是黄昏时分回来的。东日布喇嘛激动得满脸通红地骑着马满滩狂奔,通知所有的人在九时半以前到井台上集中,一分钟也不能迟到。
“干什么呀?出了什么事?”人们问。
东日布喇嘛更加激动,细声尖气地喊:“听天气预报。听说,要下雨啦。哈,这个老天爷呀……”
一听说要下雨,人们全都往井台上跑,他们都想亲耳听听那个天气预报。
一张张疲劳而激动的脸,对着那只破旧的小收音机。经过很长时间的沙沙声以后,有一种勉强能听到的声音似乎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但每个人都听清了:“……明天晚上到后天,鄂哥多斯高原西部和北部有小到中雨。”
短短的预报,已经滋润了人们久旱的心田。他们没有欢呼,反而静得出奇。东日布喇嘛泪光闪闪地对着他的坐骑喃喃自语:“有救了,好啊……”乌仁吉德突然抱着她未婚夫的膀子,在脸上亲了一口。人们开始笑。阿迪雅看到斯琴高娃在朝着他笑,那笑似乎另有一种含意。她笑起来真美,他想。
尼玛说:“大家回去睡个好觉。明天一早出发,走一天,晚上就有雨了。后天的路就好走了。”他的病好像一下子减轻了许多,甚至脸上还出现了若有似无的红晕。
“这个……可是……?”人们突然听到了一种声音。这个声音怯生生的,而且人们注意到它时已经嘎然而止了。人们愤怒地向那个人望去,心里开始发凉。那个人的意思大家都明白了。
尼玛笑了一下:“不错,有些人担心天气预报会不会搞错。不要紧,我今天到旗抗旱办联系了一下,他们答应明天派一辆汽车拉着水跟我们行动。所以,万一不下雨,咱们也可以对付。”
那天晚上,谁也没有心思去“睡个好觉。”好像睡足了刚起来一样,人人精力充沛。阿迪雅整理了一下行装,盘腿坐在牛群旁抽烟。二十六头,现在还有二十六头牛。看来再不会减少啦。
尼玛过来了。“坐着干什么?”尼玛问。
“我不想睡。”
“我不是要让你睡。我是说,你不应该这么坐着,你应该去找一个人。”尼玛说。
远处传来乌仁吉德她们的歌声。
“找人?你让我找谁?”阿迪雅问。
“去找斯琴高娃。她在等你,在你的左前方。去吧,去吧。别叫人家女的等得太久了。”尼玛说着,不由分说地推着阿迪雅。
笨重的皮靴和石头撞击出很响的声音。阿迪雅的心在狂跳,绕过一个石头堆,他听到有个人故意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前面就是斯琴高娃。在夜幕中她迎着他走了过来。
乌仁吉德他们仍旧在唱着。
阿迪雅静静地躺着,他看到了满天星星和白茫茫的银河。狂跳的心已经平静下来了。斯琴高娃躺在他旁边,用手摩挲着他结实的胸膛。
“阿迪雅,你不向我提个问题吗?”许久她问。
“问什么?”
“比如说,我肚里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你不想弄明白?”
阿迪雅轻轻地笑了,“我不想问。从今天夜里开始,那孩子就是咱两个人的。”阿迪雅说着又笑了起来。
“你不想问,就别问了。永远别问,啊?”斯琴高娃用整个身子向他贴了上来,紧紧抱住了他:“不管牤牛是谁的,反正牛犊是归你啦!”
那天夜里斯琴高娃还告诉他,尼玛曾向她求过婚,但她却回答说,她想嫁给阿迪雅。
六
不知是老天爷欺骗了气象台,还是气象台欺骗了牧民们,第二天晚上根本没有下雨,甚至天上连一片云彩都没有出现。这时,牧民们在无水区已经艰苦跋涉一天了。
黎明时分他们踏入了无水区。看上去这里并没有什么异样。而且因为很少有人畜光顾,这里的植被甚至比其他地方还好一些。四处静悄悄的,显得异常宁静,使人感到这是一片宽厚仁慈的土地。但这里没有水,没有一切生命赖以生存的水。
阿迪雅和斯琴高娃把两群牛合在一起,把两个人的行李、水壶和锅碗瓢盆全部驮在那匹瘦马上。到了半晌午,他们看到远处有一群乌鸦围着一块地方时起时落。那里有一头倒毙的牲畜,乌鸦们正在那里喧闹着会餐。再往前走,牲畜的残骸就越来越多,成群的乌鸦铺天盖地,好像全世界的乌鸦都集中在这里似的。很明显,一些牧民已经先于他们通过这里,那些死畜就是他们遗弃的。
“妈的!”阿迪雅骂了一句,他的心被提了上来。斯琴高娃好像什么都不担心,有了阿迪雅,她好像把心理负担全部卸给他了。
无水区的可怕是慢慢显露出来的。因为没有水,还没有到了中午就热得要命。那些拖着疲惫的四蹄,有气无力往前赶的牛,开始发出可怜的叫声,后来竞狂奔了起来。跑着跑着就倒下一头,再跑,再倒下一头。
他俩所带的水很快用完,现在只好等待晚上的雨了。但他们的等待落空了。
天黑时,尼玛骑着马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们。
“你们还剩下多少头牛?”尼玛问。
“不清楚。”阿迪雅回答。他真的弄不清究竟有多少头牛了,整个一下午,倒下去一些,又跑掉一些。斯琴高娃在抽泣。
“夜里不要停下来,一个劲地往前赶。”尼玛气喘吁吁,“拉水的汽车可能快到了。”
是的,尼玛说得对,不能停。一停下来,这些牛可能就全倒下。阿迪雅突然奇怪地问:“你的马群呢?”
尼玛苦笑了,“听天由命吧。我已经没有精力管它们了。”
他在部队上时是个好兵,阿迪雅想。为了关照全组的畜群,看来他已放弃了自己的马群了。妈的,只要这些牛还能剩下一些,将来我分一半给他,阿迪雅想。
“乌仁吉德他们几个年轻人一直在一起,几个人还分了工,情况好一些。念过中学的还是有些办法。”尼玛说着叹了口气,“东日布大叔可就惨了。”
“怎么啦?”
“他的马已经死了三匹,还几乎有一半跑散了。大约落日前后,我看见他大哭着狂奔,我怎么追都没有追上。”
尼玛走后,他俩互相紧靠着走,至少还有二十头牛,阿迪雅想着。他们已经不知道饥渴,不知道疲劳了,已经近乎麻木了。两腿机械地往前走,走,不停地走。
七
斯琴高娃睁开了眼睛。早晨的太阳刺得她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她又闭着眼躺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阿迪雅早就起来了,正在摆成三角形的三颗石头上支起铜锅熬茶。离他们几十步以外的漫坡上,总共卧着十九头牛。她记得很清楚,前天早晨他们进入无水区时,阿迪雅二十六头,她十一头,共有三十七头牛。如今他们已闯过了无水区,两天一夜损失了近一半。
大概由于有了男人以后觉得有依靠的缘故吧,这些天她变得特别懒。她就在被窝里一直那么躺着,静静地看着阿迪雅。损失了那么多的牛,她并不难过,她有了男人,有了这么一个强壮的男人,觉得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她甚至觉得,他们刚刚闯过来的噩梦般的无水区,现在想来都并不可怕。但一想起无水区,她的心还是针扎一般疼起来了。
是的,太惨了。那天后半夜,旗里的拉水车还真的开过来了。车灯在漆黑的夜里像两支长长的利剑一样扫来扫去,召唤着已经四分五裂的组员们。全凭那一大罐子水,畜群和人才获得了还能坚持一天一夜的最低限度的能量和希望。到了第二天中午,水用完了。尼玛又吐了一次血便不省人事。汽车拉着他直奔旗医院。不知怎的,她感到尼玛这次住院凶多吉少。那个年轻的复员兵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她觉得尼玛是这个世界上难得的好人,但她却不爱他,因此拒绝了他的求爱。那一次是否伤了他的心,她不知道。只是现在觉得深深的内疚,哪怕是只爱他一次呢。
乌仁吉德他们很顽强。他们也损失惨重。据说他们在无水区一路走一路商量,牲畜死光了怎么办?有的说那样就去做买卖,成立什么“戈壁联营公司”,将来当大富翁。有的说如果这次失败了,过几年再赶着牲畜闯一次无水区,非留下一次胜利的记录不可,操他娘的!
东日布喇嘛现在在哪里?谁也不清楚。进入无水区的第二天,有人第二次看到他。那时他的坐骑也不见了,六十多岁的人在徒步奔跑。他的马群是否已全损失了?如果那样,他还能活下来吗?
“你醒了?再睡一会儿吧。”阿迪雅说着,提着笼头找他的马去了。斯琴高娃爬了起来,收拾起被褥。锅内翻滚着褐色的茶叶,飘起一股浓香。她提着桶,走到一头刚死了牛犊的母牛跟前挤下一点奶,回来倒入锅里。
太阳升得很高以后他们才出发。前些天一直远在天边的那个蔚蓝色的高地,距离他们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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